连光都不愿在他的指尖做过多的停留。
他想,他还能说什么呢?自我的逃避在现实面前仿佛是笑话,而身边人对自己的好却只会让他拥有更多的不配得感。
这是自卑吗?还是逃避呢?
只是
“薇薇,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顾怀予垂眸,纪施薇看不到他眼中的晦涩,也看不到他落于被褥之上的神情。
“你本来就没有——”
纪施薇还想要说什么,却被顾怀予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薇薇,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成了我的拖累。”
他仰头看向她,他的脸上明明在笑,眼底却充满了痛苦:“你看,它已经阻拦了我。”
“它正在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
每个人的家中都往往摆着不少名家的著作,顾怀予在文字之中看到过苦难的痛苦,也知道人生的苦难,但是那时候的他很难与这些文字产生共鸣,也很难和那些遭遇产生交集。
甚至于开始正式工作后,他也为了声誉、为了荣誉,投资过不少罕见病的研究,资助过残疾人的运动会,参加扶残助残的公益。
他见过自强不息的残疾人,见过连轮椅都买不起自己改造轮椅的人,见过无数受了苦难却能笑对生活的人。
可那时候的他,也无法和他们产生完全的共鸣。
只有到了现在的这个时刻,再次找出记忆之中的过往之时,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拥有多少勇气,才能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
高烧后的阵痛偶尔还会席卷他的身体,残肢的痛、幻肢的痛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的身体如今变成了怎么样的模样。
他在换药的时候看到过那道伤口,从层层的纱布到轻便的敷料,唯一不变的是那一道狰狞凸起、蜿蜿蜒蜒的伤痕。
顾怀予心中清楚,即使他看过再多的坚韧的生命,即使他熟知那些坚毅的文字,但是在当前、当下,他还无法和他们一样,去面对自己。
装上了假肢就好了,等经过康复就好了,纪施薇想象无数医生曾经安慰她的一样去安慰他,却也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身体。
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任由他说了下去。
“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也很庆幸,是你来了。”顾怀予揉了揉她的头发,眼中的目光温柔缱绻,却又含着痛楚。
“可我不想这么自私。”
他怎么会不想她在自己的身边,他怎么会不愿她前来。
归根结底,还是心疼。
“我不想,在你一天拍戏的疲惫之后,还要坐长途车来看我;我不想,让你在两个省市之间穿越而行,连觉都睡不好,每天都要为我担心。”
纪施薇摇了摇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却被他轻柔拭去。
“我知道,这些都是你想做的,我也知道,只有这样做了,你才会安心。”
“可是薇薇,我也会心疼。”
指尖的肌肤渐渐被湿意所包裹,就像藤蔓轻柔地包裹住了他的心脏。
“我的痛苦已经困住了我,但我的痛苦不能成为你的枷锁。”
“那样的你,”顾怀予顿了顿:
“那样的你,会让我更加自责。”
如果爱成了束缚,那或许本不就是真正的爱。
泪水像是冲垮了她内心之中给自己牢固树立的防线,她的眼泪从脸颊上流下,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前。
而他在她的身前,对她张开怀抱。
他的胸膛依旧温暖,身上檀木的清香冲淡了医院消毒水的气息。
纪施薇把自己埋于他的怀抱之中。
察觉到纪施薇的动作,顾怀予的手臂圈起,将她环抱于自己的身前,他的下颚顶着她柔软的发丝,手掌微微轻拍,像每一次轻哄一样。
“我还能给你什么呢。”顾怀予喃喃道。
我还能给你什么呢?
一个拥抱,一个残缺的身体,一个连自私都不敢的爱。
纪施薇还是在上妆时间前赶回了化妆室。
去水肿的方法在回程的路上便已经用尽,甚至连纪施薇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顾怀予越哄她哭得越伤心的。
或许是因为温柔下的哀伤,也或许是他们心知肚明的痛苦。
伤口都是暂时的,但只有受伤的人才知道,那些狰狞疤痕之下的皮肉,是溃烂入心,还是康复治愈。
大夜戏也是选在杭城的一所学校之中,学校的操场已经完全的封闭,远远看去只能看到剧组的大灯悬挂在空中,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踮起脚尖向人群密集处望去。
操场的草坪旁边已经搭起来了一个主舞台,工作人员大多都在忙碌地做着拍摄前的布景和群演走戏的安排。
这一处舞台的置景已经拍了一下午了,因为前置剧情和后面的剧情和纪施薇无关,所以她的戏份被安排在了晚上,先拍好三人和两人的对手戏,再来拍她的个人镜头。
纪施薇下了车,转头四处望去。
虽然只借用了操场,但是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格外的熟悉。
站在操场的草坪上往北面的方向看去,在那吊着大灯的后面,是一排排排列整齐的红砖小楼。
怎么会不熟悉的呢?
那面墙是爬满了爬山虎的,单元楼下面的按铃是已经歪扭的,甚至连按键都开始掉落,铁门的把手早已经生锈,泛着浓郁的铁腥味。
“薇薇姐?怎么了吗?”
小朱疑惑的呼唤让纪施薇从思绪中回过了神,她掩了掩自己身上的披肩,仿若无事般回道:
“没事,只是突然感觉晚上的气温低了一些。”
夏末的夜晚虽然算不上寒冷,但风中也含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男女主的后援会贴心地分别安排了咖啡和甜品,整整齐齐地在操场的跑道处外摆了几张桌子,还分别做了简易的易拉宝放置于桌子旁边。
“纪姐,你来啦!”徐诗蕊见到纪施薇从操场跑道走过来,手中拿起一杯咖啡,披着外套扑通扑通跑过来,举起手问:“要喝咖啡吗?”
月光之下,徐诗蕊的目光亮晶晶的,眼中充满了期待。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舞裙,外面披着一件大衣挡风之用,就连额头上都还有些微微地冒汗,脸上红扑扑的,应该是刚拍完前面的个人跳舞的戏份。
“好呀。”纪施薇笑着接过徐诗蕊手上的咖啡:“谢谢啦,我刚刚也还在担心要是困了怎么办呢。”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等拍完三人的对手戏在后面应当已经是深夜了,加上晚上还会拍她个人的单独戏份,时间一拉长,可能要到早上才能结束。
不过幸好,她下午在过来的路上也已经看了明天的通告,明天她是下午去机场拍和男主分别的戏份。
“刚刚结束吗?”为了不弄乱妆容,纪施薇把吸管插入杯中,吸了口,问道。
徐诗蕊点点头,掰着手指认真梳理道:“下午拍了活动组织的戏份,你来之前拍完了单人的戏份,不过刚刚江导说要给宋清补一个镜头,等他拍完这个镜头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好的。”纪施薇抬头看了眼前面,见前面的徐诗蕊的助理已经开始冲她们招手,转头对徐诗蕊说:“走吧,江导已经在找我们了。”
铁网外的保安开始疏散在场外拥堵着的学生,却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男人。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手中拿着黑色的公文包,黑框眼镜之下,看着是一副儒雅的外表。
保安有些疑惑不解。
“纪老师,没想到您也对这些感兴趣。”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又站得近了些。
保安见状,有些无趣地耸耸肩,继续向前疏散人群。
体育场绿色的铁网拦住了想要往里面窥探的学生,也拦住了故人的注视。
第13章 第13章
轮到纪施薇拍单人独奏戏份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三点。
远处深空之中的墨色更加的浓郁,只有操场处的一方天地之间因为灯光的原因显得分外明亮,倒使人偶尔会在不经意之间丧失时间的流逝感。
拍戏、入戏、出戏,往往都会使人有种虚无缥缈之感,如同存活于楚门的世界之中。
纪施薇双手捧着刚刚泡好的热美式,坐在休息椅上翻着乐谱。
前面的走戏已经走过一轮,光是画面的构图和灯光的协调的前期准备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现场副导演示意大家先稍作休息,等待灯光组摄影组道具组调整好画面细节,在准备正式的拍摄。
夜色难熬,等待的时间是最为疲惫的,就连群演的大学生都已经趁着休息调整的时间缩在自己的位置上昏昏欲睡,等工作人员调整好细节定好位,才在演员统筹大喇叭的招呼下陆续被叫醒。
在这场戏份当中,纪施薇演奏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这首曲子因为出现在语文教材之中的缘故,而广为大众所熟知。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色之中,凝聚着人类从远古时期开始的想象,德国诗人看到的琉森湖上的微波与月光闪耀下的湖面,才让这首原本名为幻想风的奏鸣曲在后世拥有了独有的浪漫与柔美。
而这首看似浪漫的钢琴曲的背后,却是与月光的温柔毫无关联的死亡与绝望。
晚风吹拂过操场,带来这所学校独有的泥土味,两边的树影在风中簌簌作响,在这片喧闹的操场之中带来了独有的静谧。
舞台、钢琴与观众。
一切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淡紫色礼服纱裙垂落于舞台之上,雪白的肤色在紫纱的微遮之下更加显得朦胧。纪施薇坐在钢琴,熟练地按下音符。
她指尖下的《月光奏鸣曲》是席夫的风格,死亡与绝望,慷慨与激昂,是这个夜晚的主旋律。
月光似乎在悲鸣,而却又无奈与愤慨,独属于贝多芬曲目之中的精神力量却跨越时空彰显着庄重与不屈。
“她弹的和我们平时听的曲目好像不是一个风格。”
拍摄现场导演是罗副导,他一边看着监视器里面的画面,一边和江导交流着:“可能我不太听钢琴的原因,我倒是欣赏不来。不过会弹琴的就是不一样,画面拍起来倒是好看,后期剪辑的时候配乐好了。”
江导摇了摇头,她注视着副机位之中纪施薇上下翻飞的手指说道:“再等一下。”
如果就只是为了一个会弹琴的女孩子,那她也不用大费周折临时把纪施薇叫过来了。
她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