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辛谈到杨溯时,梁峻熙瞬间警铃大作,他是徐冷工作室的艺人,录完专辑后就马不停蹄进组,饰演有不少戏份的警察一角,本来挺累的,一听这名字都被刺激得清醒了。
他急急寻找季知涟的影子,问刘泠:“她去哪儿了?”
刘泠嘴上起了燎泡,抓了抓潦草的卷发:“好像去看场地了,咦,你去哪儿?”
又看向琼一,茫然:“江入年呢?”
剧组正在修整,琼一戏份重,还在看台词,她指指门口,江入年和梁峻熙都只剩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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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厂结构复杂,脚下不是铁轨就是碎石子路。
两人行色匆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入年和他戴好口罩,低头穿过外面空气中的漫天钢屑。
梁峻熙的声音从口罩里闷闷传来:“你和她谈恋爱,你竟然不知道?”
“她没有具体讲过。”江入年声音很低。
梁峻熙没有说话。
他和季知涟的友谊起源于大一的学生作业,后来延续至今。她出事的那个假期,他正好在上海拍广告。于是她联系了他。
他的声音很冷:“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她大一,刚放暑假,我赶到医院时,她全身都是血,大腿骨裂,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脖子最严重。医生说她被推下来时楼梯应该很陡,才会内出血这么严重。”
“——警察都来了,当时闹得挺大的。”
江入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紧,眼神徒然凌厉。
“她还是不接电话!”梁峻熙放下手机,神色烦躁:“这四面都是一千多度的铁水炉,我真怕她一个没忍住,把杨溯给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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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涟从滚滚白烟中走来。
黑褐色高空铁架分割天空,地上是黄色沙堆,远处白烟若隐若现建筑物。
陈旧斑驳的窄桥上,挂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白底红字图片: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她穿过推土车,在几个散落在地上的苹果箱前停下,小路上,几个货车停在边上,工人正在卸货。
然后她猝不及防看到了杨溯。
还有他身边的姚菱。
杨溯身高有193,整个人剑似的张狂锋利,浓密眉毛下压着,满脸不耐,带着恃才傲物之人特有的阴郁厌世。
他双手插兜,脊背微躬,目光沉沉向她走来,步履间,左腿有些微微不便。
季知涟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这一刻,所有表面的平静、释怀通通消失不见。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发抖。
第30章 知知
因为杨溯,季知涟很长一段时间将NPD人格、回避型焦虑性依恋、甚至是PUA,都研究了个底朝天。
尽管,她并不像会被PUA的人。
季知涟对人难以信任,自带旁若无人的厚重屏障,别说PUA,哪怕是伤害,都会被她强大的心理防线隔绝掉。
就像打壁球,你无法伤害墙,若弄巧成拙,还有可能弹回到自己脑袋上。
但杨溯却做到了,这点上相当牛逼,其难度之高不亚于让一条鱼溺水。
杨溯生长于高知家庭,他的父亲官运亨通,人前人后两套做派,私生儿女不断。
母亲在小三猖獗到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挑衅后,终于忍无可忍提出离婚,此后全部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力求以儿子的优异来向丈夫证明什么。她对他的关注度到了难以忍受的紧密程度。
而在他顺利考上名校,却偷偷将工商专业转为哲学后,他的母亲大闹一场,并在神思恍惚下,在雨中掉落井盖中,自此身亡。
母亲死后,杨溯拒绝了父亲为自己安排的道路,同时拒绝的还有经济援助。他性情大变,毅然退学,开始孤注一掷的创作之路。
这样英俊苍白、又经历坎坷的男人,自然会引起有拯救欲的女孩们的怜惜,他也确实有过非常堕落、放浪形骸的生活。
——直到与季知涟重逢。
17岁的杨溯是大她三个年级的学长,她因为姚菱认识他。
21岁的杨溯则是她素未谋面的笔友,她因为才华了解他。
两个同样聪明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几乎是一瞬间就辨认出对方灵魂深处的孤独,他们坠入爱情长河理所当然。
他们也确实爱的轰轰烈烈,
大一时,季知涟每周要往返上海两趟。
为了省钱,她坐早班机,因为担心凌晨听不见闹钟声会错过航班,宁可早早到达机场,在机场候机厅上硬抗一夜,等到早上。
她想把钱留给他用。
杨溯自小生活富足,花钱没有概念,与父亲断绝关系后,卖掉母亲的房子大胆投资,却血本无归。此后生活潦倒,他住在上海城中村最便宜的危楼里,依然花销无度。
可是他说爱她。
他对她的爱体现在极度的占有欲、精神上的每一次共鸣、交谈时的言之有物上。他表现出远比她成熟的优异品质,同时也比她更犀利更强悍。
19岁的她初尝爱情滋味,宁可在爱情中当个眼盲心瞎的人,不愿事事看的太清,只盼望这爱久一点,她的孤独就能远一点。
那是她第一次爱人,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爱,她当然珍惜。
因此,她接受他极度自恋、极度自负、极度缺乏同理心、极度充满控制欲。
同时,她欣赏他极度热烈、极度聪明、极度脆弱、极度自我。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爱他的全部吗?
相处渐久,她的才华越来越被更多人知晓肯定,杨溯却始终不温不火。
这只是导火索。
而男女关系里,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的博弈关系。
东亚浩浩荡荡的文化长河里,大多是对女性的规训与要求:要她温柔、要她顺从、要她牺牲、要她包容。
无论你是多有才华的女性,男人睡了你,就会理所当然视自己为主体,带着要求打量你,带着审视苛刻你,带着理想塑造你。
杨溯再怎么标榜尊重女性,本质上并没有脱离这种局限性。
而季知涟拥有强盛的自我意识,和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她难以被驯化,难以满足男性强烈的自尊心和面子工程,难以对他提出的要求理所当然接受——哪怕她如此爱他。
杨溯没有安全感,他已为了她和之前所有爱慕他的女性断掉联系,他又是如此脆弱,需要大量的肯定和爱意。于是他开始打压她。
先是否定她的美,否定她的女性身份,再接着否定她的才华,否定她的审美,他从容冷静地怀疑她和她所有男性朋友不轨,并娓娓道来。
看她惊惶,看她无措,看她不安,看她努力辩解,看她竭力证明。
可那依然不够。
她为什么那样敏锐固执?那样难以控制?
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对他臣服?!
两人拉扯时间旷日持久,彼此都深受折磨,却又深爱彼此,关系畸形又扭曲。
于是,杨溯在自暴自弃中,做出了决定。
季知涟记得那一天。
她一落地,就拿着行李直奔他家。
然后隔着一墙之门,她听到了卧室里女人的呻吟。
所有的血涌上了头顶,季知涟砸开门,然后看到姚菱的素颜,她的眼中尽是胜利之色。
不愧是杨溯,不愧是最了解她的男人。
他真的知道怎样能完全地、彻底地摧毁她。
泼天的狗血。
——他出轨了她最厌恶的女人。
他明知道姚菱和她的父亲对她做过什么,却还是这么做了。
一场闹剧拉开序幕。
不幸的是,这并不是一场排练。
三个人,性格都强势好斗,彼此关系又错综复杂。
激烈的肢体推搡间,季知涟被推下长而陡峭的楼梯,身体滚落将拐角处堆砌整齐的煤气罐撞塌。
那些罐子一一砸落在她身上,她却没有痛觉般毫无反应。
只有眼睛睁的很大,很空洞。
视线所及的狭窄天空里,被一条粗糙的塑料晾衣绳劈为两半,上面挂着一条红色的裤衩,也许是哪个老头的,正在滴滴答答淌水。
潮湿的、晦涩的、不洁的。
她喉咙腥甜,觉得恶心,张口就吐出红色的血。
邻居吓得叫了报了警,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口杂,吵吵嚷嚷间,又有人叫了救护车。
杨溯也吓到了,他双腿僵硬的慢慢顺着楼梯走下来。
然后看到她,握着一把铁铲,正在一点点吃力的撑着自己的腿,勉强站了起来。
那么倔强,那么桀骜,那么不屈服。
季知涟居然在笑。
她疼的面色煞白,却对他微笑,声音细弱游丝,但字字清晰:“杨溯,你想坐牢吗?”
杨溯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