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重重的摔坐到地上。
他的手掌先撑住地面,擦破了皮,他忍住没有哭。
“姐姐,药给你放床上了。”
又去了洗手间,踮着脚,将毛巾用热水沾湿,叠成方块。也小心翼翼地给她放在床上。
而季知涟,将头深深埋首在两腿之间,像一只试图把自己埋进沙子的鸵鸟。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听到她在下铺哭。
是那种压抑着的、小小的啜泣声。
像锅里看着自己被一点点煮得通红的虾子,那种无可奈何的痛楚。
他翻身,蹑手蹑脚下了床。
看到她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被子里,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只露出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
次日上午。
季知涟是被一阵勾人的香味唤醒的。
她脸很肿,洗漱完毕走出洗手间,来到客厅。
萧婧和季馨都在,季馨冷着脸坐在沙发上,桌上菜色丰富,还有一锅鲜香浓郁的冬瓜白蛤虾仁汤。
“你妈妈起了个大早,给你做的,汤也是你最喜欢喝的。小河已经吃过了。”萧婧起身,安抚的摸着女孩的双肩:“我已经教育过你妈了,她也不容易,你们……好好聊聊。”
母亲总是这样。她毫无知觉的在她心里割了一刀,第二天却用一锅热汤粉饰太平、诠释母爱,甚至不用道歉。只是因为她是妈,她是孩子。
季知涟没吭声,她安安静静吃完了那顿饭,喝了一碗汤。
季馨很满意,给了她几块钱,让她下楼去报刊亭帮自己买知音杂志。
季知涟买完杂志,并不着急回去,而是转了个弯,到距离小区五百米处的小花园凉亭下躺着,她不想回去。
她闭着眼,昏昏欲睡中,耳朵却很灵敏。同龄人玩乐嬉闹的声音传来,他们在玩捉迷藏,却不想带一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
一个大些的男孩是头头,一肚子鬼主意:“你能举着双手,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站一个小时,我们就带你一起玩!”
“——动一下都不行。”
他们七嘴八舌道。
多么欺负人。
而那男孩却颤巍巍的答应了这不公平的条件:“好。”
季知涟倏然睁开眼睛,向那处看去。
灌木丛背后,烈日当头。
江河站在他们规定的井盖上,高高举着双臂,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就颗颗滚落。
她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睡自己的觉。
凉亭很舒服,是大太阳下的风水宝地。现在大概一点半,小花园里还没什么大人,三点后人就会渐渐多起来,老大爷们尤其喜欢聚集在这里下象棋。
昨晚一宿没睡好,她囫囵补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小花园里那群玩闹的同龄人已经没了踪影,只有那男孩还一动未动固守原地。
江河面色苍白,双臂抖如筛糠,却死死的咬着牙根,固执地坚持着。
他的T恤领口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嘴唇上泛出虚白。
如果之前她觉得他傻气,那现在就是偏执。
季知涟不再看他一眼,她卷好杂志,抖了抖身上的灰,朝回路走去。
回到家两点多一点。
她洗了个手,回到次卧,把散了一桌的笔依次收进笔盒,忽然注意到自己桌上放了本书。
是契科夫的《海鸥》,应该是萧老师的书,因为明显很旧很旧,四角都卷了毛边。
她不感兴趣的翻了翻,书中有什么东西却轻飘飘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四分五裂后,被悉心粘好的照片。
第6章 知知
那晚过后,一切如常。
而那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只是江入年夜晚辗转难眠时的一场梦,梦里的佛手柑香气带着微微的苦意。
每次排练,他都提前半小时到排练室,想先把景搭好。
但季知涟往往比他到的更早,两人打了招呼,就在偌大的排练教室里各干各的事情,互不干扰。她坐在景中,两眼放空地握着稿纸思索,他则在窗户旁默默记诵。
后来演变成一种习惯。
有时肖一妍到了,看到两人中少了一个,还会下意识问一嘴。
转眼到了11月,学校理论楼门口的常青藤翠绿枝叶已褪成了火焰般的红色,草地上则落满一层厚厚的金黄枯叶,脚踩上去,是酥脆的窸窣声音。
不知不觉间,三人组的排练已经两月有余。
季知涟对作品十分严苛,凡事亲力亲为,不厌其烦一遍遍调整舞台调度和表现形式,同时,对演员的爆发力和情绪准确度要求极高。
江入年已算是在演戏方面很有悟性了,有时都会在她魔鬼般的训练下吃不消。
但少年知道她说的对。他会咬着牙一遍遍重新来过,绝不多吭一声,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专注地完成她的每一个指令上。
江入年都够呛,更遑论肖一妍。
她艺考时练过台词,大一也有台词课,但远远达不到季知涟的标准。每天在她的监督下,被迫早早爬起,重新背起“八百标兵奔北坡”“山下有四十四棵死涩柿子树”这样的绕口令,甚至还找了播音班的朋友开加急小灶。
而当季知涟要手把手加训她表演时,肖一妍两眼一黑,心想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季知涟不喜欢演戏,但没有人质疑过她的演技。
但大一刚开学时,她的演技还中规中矩。老师看过她的表演片段,颇为失望,对她的评价是保护壳太厚,难以解放天性。
班上一片嗤笑倒彩声,其中大部分是幸灾乐祸的男生,他们早就看她不爽,不喜欢一个女生能一开学就轻轻松松抢了他们风头,更厌恶一个女生身上居然有这么强的气场和攻击性。
季知涟当时没说什么,平静地走下场坐好。但肖一妍看到了她骤然冷下的神色,和攥紧的手指。
到了大二,已然没有人能再拿这个取笑她。
肖一妍没有问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但她知道,一个永远带着冷硬保护壳的人,若是将自己身上的硬壳片片击碎,露出柔软的内部,只怕经历了不可言说的痛楚。
季知涟用她近乎凶狠的努力,再一次证明了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模样。
江入年发现她尤其擅长教人表演、调整对方的表演状态,激发出演员身上最动人的特质——
“肖一妍,你要记得,不要怕大声说台词会嘶哑,会破声,只要你的情绪是对的,表演是准确的,这些都无妨,重要的是——足够真实。”
她对肖一妍很有耐心,循循善诱,旁征博引,手把手将她逼出最大爆发力。
肖一妍被逼至角落,气喘吁吁。
“师姐,”少年撇撇嘴,长身玉立,在舞台间穿梭演绎,回眸亮晶晶道:“你看,这样演准确吗?你也教教我?”
他期盼她能像对待肖一妍一样,手把手教教自己,哪怕几分钟都行。
熟料季知涟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竟直接弯腰在地上用粉笔打了个标记点:“位置走错了。”
江入年:“……”
肖一妍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捂嘴偷笑。
每一次排练完,两个演员都大汗淋漓,虚脱一般。
大口喘息时彼此对望,皆还没从戏中走出来。
而季知涟写的剧本,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
——一个叛逆的混账少女,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在肆无忌惮地生活。她勾引别人的丈夫,砍伤家暴妻女的邻居,甚至一把火烧了初中男老师的家。
她伤害自己,也祸害他人。
直到被警察强制送进精神病院。
少女与护士斗智斗勇,拒不配合,而负责她的男医生,则开始为她做心理分析。
——少女的前半生也徐徐展开。
她四岁时被生母抛弃,眼睁睁看着母亲奔向了自己的未来,而那个未来没有她。六岁时躲在柜中,目睹了生父与陌生男人在床上酣战一夜,大睁着眼睛到天明。
八岁,唯一照顾她的奶奶因心肌梗塞在她面前死去。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与尸体在房中待了三天三夜。
十二岁,初中,第一次被家访的男老师强奸。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少女如烈烈燃烧的秋叶,她不知道如何与心中那股扭曲绝望的愤怒力量和解。
她横冲直撞地寻找自我,却越找越失望,如山穷水尽的刺客,已经被逼至绝路、图穷匕见。
心理医生的心理分析做到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切的开始。
——少女的母亲。
医生决定带她见她。
而少女在时隔数年后,见到了当年抛弃她的女人。
母亲这些年过的也很坎坷,此时已是弥留之际。她在生命的最后向她哽咽着道歉,少女则一脸漠然,麻木地接受了母亲最后的拥抱。
——她抱着她已经枯槁冰凉的身体,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幼时母亲艳丽泼辣的样子。
少女依然没有原谅她,却在这一刻短暂地放过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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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绝望又精彩的故事。
人物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丰富剧烈,肖一妍每次排练完,都会久久不能抽离,泪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