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年凝视她微动的薄唇,俯身温柔地侧耳聆听。
她缩成小小一团,声音细弱蚊蝇,梦呓也是颠三倒四:“妈……别去,天冷,冰会碎。”
江入年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与她额头相抵,指尖抚过她轮廓,声音带了哽咽:“可我们还活着。”
她们死了,留下茫茫天地两个不知所措的幼兽。
即使已经长大成人,可生命的严冬并未因此过去。
季知涟在梦中回到幼时,茫茫然,含糊不清低语:“……我没有家了。”
江入年捧住她面颊,他识得她的珍贵凛冽,瞻仰爱慕她的美——就如苦苦寻觅高山里人迹罕至处的稀有花朵,他为这轮追逐心甘情愿奉献所有。
他喉咙是哑的,眼眶是湿的,意志是坚定的:“我们会有家的。”
他凝视她轻颤的长睫,声音铿然:“我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在我这里都留有存储,你可以随时向我验证。”
季知涟在梦里露出恬静安然的笑意,却又想起什么,蹙眉摇头。
她不会和江入年在一起。
说过的话不会反悔。
第45章 年年
煎蛋前要先确保锅里没有水沫,否则油倒进去会飞溅的到处就是,鸡蛋要煎的金黄完整,破了一点黄就不漂亮了。
牛奶要放到小锅里煮,煮开后要把上面一层奶皮撇掉,表弟一吃就会吐,他吐了,舅妈又要在上班前唠唠叨叨发火。
有种清洁乳特别好用,能够去除家居缝隙里的顽固污垢,但不能用多,用多舅妈会心疼。家里每两天都要扫一遍地,再拖一遍。
洗手间水槽的地漏特别容易堵,每天都要通,要在全家人洗完澡后,用手把缠成一团的白色泡沫混杂的毛发捞出来,再扔进垃圾桶。
……家务能做就做。
江河力所能及,不想吃白饭。
他带着少的可怜的行李抵达北城后,外公带着他住进舅舅家。阳台的杂物间空了出来,摆上一张窄窄的床,江河有了容身之所。
寄宿在他人家中,为人处世要谨小慎微。态度要恭敬,做事要完美。
舅舅对他的到来颇有微词——他曾对外公的第二次婚姻深恶痛绝,这打碎了他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任谁在母亲去世才半年,就急不可耐娶了家里的保姆,都不太能接受。
他为此跟父亲断绝来往数年。
于儿子,外公心里有愧,于外孙,更是愧上加愧。
江河很懂事,不愿让外公夹在中间为难。
外公是他来到北城后,对他最好的人。
杂物间没有暖气,本就不是为了住人设计的,屋子是一条长窄的梯形,摆下一张床、一个柜子就已满满当当。晚上睡觉时屋内冷的像冰窖,江河常常冻的哆嗦,在床上辗转反侧。
外公想让江河睡自己屋里,却遭到表弟的强烈反对,他只能另想他招,用排插给江河的床榻接电热毯,每晚临睡前给他灌暖水袋放在被窝里。
这样被子里起码是暖和的。
江河很知足。
他无所谓自己过的好或不好,因为无论好不好,这都是他的人生。
表弟平庸骄纵,喜欢处处压他一头命令他,江河宽容。
舅舅在国企上班,平日里对领导鞠躬屈膝,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最喜欢挑他的问题,江河平静。
舅妈是最麻烦的,她的心比针尖还细,十分小心眼、爱计较,大到家里吃穿用度,小到一条清蒸鱼怎么分,江河自觉。
他不在意食物衣服,不在意被冤枉或是受委屈,不在意自己在这个家里活得战战兢兢又憋屈,他只知道自己离开了南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北城,在平静又努力的活着。
只是他的心是空的。
他的心像一个破了底的麻袋,扎不住,也盛不住什么,北风呼啸而过,麻袋鼓了风,又慢慢干瘪——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河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和感受,拒绝觉察自己的情绪。小小少年冷眼旁观身边的每一个人,按照他们的性格喜好去配合他们的表演,早慧和坎坷都让他柔软的心变得冷漠,他披上温柔的硬壳,用懂事和能干迷惑别人——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他将自己想象成其中表演的一员。
他冷眼旁观加诸于身上的一切,屏蔽了痛苦,感受到的快乐也变得稀薄。
外公不露声色观察了这个孩子许久。
终于在一个下午瞅准时机出手。
彼时,舅舅舅妈在周末的午饭后带着表弟去看一场著名戏剧,票很贵,他们出门前随口问了江河要不要去,得到了懂事的答复后,他们点点头离开了。
少年拧干抹布,熟练的收拾桌上碗筷,挤上洗洁精,用力将盘子擦得光亮有声。
“孩子,你想去吗?”外公和他一起收拾厨房。
江河摇了摇头,拿过他手里的洗碗布。
外公重重叹了口气:“可是我想去重温一遍,你愿意陪我去吗?”
“不愿意。”江河低头搓着抹布。
外公重复,带着劝导的温和:“我想听你说实话!”
江河看着他,似是在判断,过了会儿才缓缓答:“愿意。”
-
那场戏剧是江河人生中看的第一场戏剧。
他坐在观众席上,感受到戏剧演员身上蓬勃的爆发力,悲喜如此共鸣,他沉浸在纯粹的艺术感受中,内心有一双翅膀想要贴近、起航。
戏剧结束,外公带他在附近的胡同里去吃了碗开了十多年的馄饨,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外公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突然开口:
“你要学会真正接纳自己,接纳现状。”
江河不解,放下飘着香菜葱花的勺子,看着外公。
那个满头华发的睿智老人,有一双和萧婧很像的眼睛,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他了解他,甚至是看到这个孩子第一眼,就觉察到他内心的防御,这防御来源于崩溃和创伤。
外公不愿自己的外孙这样痛苦的长大,他教了一辈子书,心知一个健全的人格对一个人深远的影响。
外公移开目光,不给他压力,但说出的话温厚:“孩子,我们无法决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一些命运已经砸下来的锤子,但我们不能用这些锤子去惩罚自己、攻击自己。你保护自己,是在防御,但防御来源于你对内心伤痛的下意识保护,但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应对。”
“去接受这个世界,它没有那么好,但也没那么糟。不要去攻击自己,去试着觉察自己的每一个感受和情绪,去坦然接受命运的锤子,并试着重拳出击迎战回去。”
“——这很难,但我会教你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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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有岁月磨砺出的稳定内核,他人前不显对江河的在意,因为担心儿媳和小孙子不满,让他日子更难过。但在私下里,他给予了江河温厚的爱与引导。
他教会了江河什么是高度自洽,什么是全方位对自我的接纳,什么是接受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接受并允许一切发生,哪怕事与愿违困于一隅,依然能平淡温和的种好自己的花。
江河在外公身上习得重要的、对世事的正向思考力。
哪怕身处低谷,也要仰望星空,再身体力行的寻找第一块可以攀登的峭壁凹处——他用他渊博的学识和人生经验,将迷途的聪明小羊拉回正路。
他是江河人生道路上的真正老师。
江河感谢他。
外公缺席了他生命里重要的十三年,却在此刻意义重大——他习得了睿智长者的人生态度和经验,祖孙二人的生命因此产生了紧密的关联。
他和他的交流是真正的有效交流。
外公知晓了他的梦想后,并未说他异想天开,而是很实在的用宽厚大掌拨开他厚重刘海,笑着道:“那硬件上咱得跟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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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在十三岁这年——
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江河躺在手术台上,目光上方是刺目的晕眩大灯。
戴着口罩的医生井然有序的操作,他知道额上的胎记正在一点点祛除,他的人生正在崭新的、徐徐开启下一篇章。
他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无比地思念她,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她有没有想起过他?
她知道他也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了吗?
江河想,姐姐,姐姐。
我会让自己变得有用,然后来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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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涟最近总是不自觉上课走神。
老师在讲台前唾沫横飞,教室里暖气开的很足,让人昏昏欲睡。她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萧索的树木,那些光秃秃的枝干像无数双乞讨的手,枝桠枯黄缠绕交织,将天空割裂成若干碎块。
季知涟内心有隐隐的不安——自那天她在书桌前睡着,醒来后躺在床上,虽然衣衫完好一切如常,但那种怪异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仿佛有吐着信子的毒蛇,曾在她全身肌肤上蜿蜒游走过,留下湿漉漉的阴冷痕迹。
她抚摸着身上睡皱的裙子,高级面料不经糙,睡了一晚就皱巴的不能看。她怀疑自己做了噩梦,可那黏腻不适为何如此真实。
她换回睡衣,又将那条精致的破烂扔到垃圾桶,觉察到什么,敏感地从垃圾桶将裙子捡起,蹙眉闻嗅。
是一股淡淡的辛辣药酒味。
门外传来窸窣响声。
季知涟猛地抬起头,看到自己瓷人般的妹妹正端着一叠精致蛋糕,舔着小勺上的白色奶油,正温温柔柔地对自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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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获奖之后,季知涟的照片被贴在了年级部的校园栏,被来来往往的同学围观,议论。
她渐渐在年级小有名气,
却敏感察觉到姚菱对自己逐渐疏远。
但一回头与她四目相对,姚菱亲切热络一如往常,一切似乎很正常,仿佛那一瞬间的冷意疏离只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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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