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末,季知涟在准备面试时的特长展示,她选了一段《低俗小说》的扭扭舞,穿着雪白松垮的衬衣,黑色绸裤穆勒鞋,及肩碎发半扎,对着镜子独自练习。
手机放在地上,公放着《You Never Can Tell》,空气中都是颤颤巍巍的节奏。
有人在门口扣了扣门。
季知涟说:“进!”
她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进来了一个男孩,个子很高,刘海很长,他全程垂着头,慢腾腾拿过角落里的台词课本。
他好像还低低说了句什么,但被音乐鼓声盖了过去。
见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兀自忙着练舞,他静了一瞬,走了。
过了一会儿,教室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冲进来的是周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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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入年卷着台词本,默默看着周淙也跟个小旋风似的冲了进去,然后抱住她开始……抽泣?
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忍不住回头看,那间教室的门并没有关,里面的情景被尽收眼底。
那男孩身上穿着修身的舞蹈服,低着头颤着肩,精致的鼻尖红的跟只小兔子似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正满是委屈地拉着她的衣角在说着什么。
江入年在季知涟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无语。
他躲在楼道暗处,盼望着,她能推开他。
但下一秒,季知涟就伸出手臂,果断的拍了拍周淙也的后背,她安慰地说了句什么,周淙也颤的更厉害了,他像个满是裂纹的瓷器,她只需一碰,他就要碎了。
周淙也红着眼低头,唇贴上她的。
季知涟指尖的烟还在燃烧,她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推开他。
时间都在这一秒静止。
江入年被牢牢定在原地,远处的那一幕在他眼中放大,最后变成特写。
突如其来的疼就像利刃一样,猛地刺穿所有表皮和借口,直接将他内心深处那头被镣铐困住的野兽捅了个对穿,它在痛,在嘶吼,在挣扎。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嫉妒。
他在嫉妒。
可他为什么会嫉妒?
意识到这点之前,江入年已经快要被这浓烈的火焰烧疯了。
十六岁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迟迟不愿与她相认。
人的行动永远比言语诚实。
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对她的情感早已不纯粹。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幼时玩伴的身份,也绝不是被当做弟弟对待。
少年此刻,居然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丑陋和贪婪,他靠在楼道的墙壁上,闭上眼,喉结滚动,呼吸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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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身体不好。
老人家早年心脏里搭过七个支架,他非常关心外孙,也全力支持江入年的求学生涯。
舅妈明里暗里拉着他去厨房打扫,状似不经意地念叨过几次:虽然老头说负担他的全部学费,但那些钱,其实都该留给他唯一的儿子、自己的丈夫。江入年艺考的学习费用并不低,老头这么说,但他自己心里要有数。
江入年看着舅妈的眼睛点头,铿然说自己以后一定会还。
一笔一笔的帐,少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想,他考上大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工。
吃多少苦都可以。
他不要任何人说外公一句不好。
江入年在子艺机构学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子艺机构的表演老师教授的东西匠气太浓,他之前也听其他学姐学长聊过这个问题,太过匠气的、针对考试的表演,近年来并不会被三大院校所喜爱。
因为这样的学生,哪怕考试时拿到名次,但进到专业院校后,很多早年错误的表演习惯会难以更正。
外公得知后,拖着年迈的身体到处求人牵线,又亲自带着外孙,厚着脸皮去拜访一位曾有一面之缘、已经退休多年的戏剧老演员。
那位老爷爷是真正的老戏骨。
老一辈“戏比天大”的观念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是如今流量演员难以企及的实力演技派。他身体不好,早就不收徒了,但问了少年几个问题后,又犹豫着收下了他。
他觉得这小少年身上有一股子劲儿,是根骨分明的硬朗倔强。
又有着澄澈干净的朝气,那蓬勃的生命力如汩汩清泉,带来能量和希望,让老人家觉得年轻了几分。
江入年非常努力。
他悟性很高,人又有天赋,经常一点就透。老爷爷看他懂事聪明,做事又不急不躁,十分妥帖,也愿意教授更多。
江入年很感恩,他知道他在这位老艺术家身上,学会的并不只是表演这一门学问。
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江入年要用成绩让外公宽慰,如此才不算辜负他对自己的关爱照拂。同时,他要用实力说话,成为那个能反向选择学校的人,而不是被学校挑选。
江入年立下目标,然后一往无前的追逐。
而目标的意义则指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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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那天,老爷爷拿出了珍藏的酒,就着江入年做的一桌子拿手好菜,几杯黄汤下肚,老人家说话的兴致变得很高。
这位老艺术家,一生载浮载沉,见惯了虚实心,看淡了名利场,他从不屑与人周旋,因为觉得与斗兽无异,所以一把年纪仍保留着珍贵的赤子之心。
他拉着小小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拊掌而笑讲着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得意之事,做过的好剧好戏,还有那些艺术圈的风花雪月、愁肠百结。
那天的月亮很圆,江入年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而那些模模糊糊、难以名状的执念,在此刻终于渐渐明朗。
答案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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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也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
也许,他不是忘不了那个承诺。
他只是忘不了她。
所以姐姐,请你等我。
我一定会成为最好的人,与你相遇。
第52章 知知
秦皇岛。
阿那亚园区。
一场雪过后,蓝色的水,洁白的冰,绵延交融。
一座几何建筑的纯色礼堂屹立在黄色的沙滩上。
现在是淡季,但旅客依然很多。偏僻岸边,两把露营椅上坐着两个人,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折叠桌上。
肖一妍身着浅驼色的大衣,带着毛茸茸的耳罩,正在用自拍模式找角度:“知知,看我看我!”
出现在肖一妍后方的人头戴黑色冷帽,一张小脸精致又立体,她穿着黑亮色短款羽绒服,黑色微喇长裤,脚踩马丁靴,季知涟还没说什么,肖一妍已经开始尖叫,快速按下拍摄键:“好帅好酷好美!!啊啊啊啊不愧是长在我心巴上的女人!!”
对方:“……”
肖一妍夸赞完毕,低头一阵猛猛修图,又开始挑选九宫格打算发朋友圈,一条消息弹出,她划走,又N条弹出。
她心情坏了一半,默默放下手机。
季知涟瞥了她一眼:“怎么。”
肖一妍托着下巴,刚接好的睫毛又浓又密,她掏出一个小刷子梳理着,深沉道:“我打算分手。”
风很冷,所幸两人都有备而来,不光穿得厚实,还买了热饮。
季知涟说:“你想清楚就行。但是为什么?”她记得肖一妍和她男朋友一直感情甚笃。
肖一妍扣着指甲上闪闪发亮的碎钻,卖了个关子:“你还记不记得,大二的时候,老师在视听语言课上跟我们讲库布里克的《眩晕》……”
季知涟无情打断:“《眩晕》是希区柯克的。”
肖一妍:“……!”
肖一妍气恼,细声细气道:“我嘴瓢了不行吗!哎呀,你真的是……”对面走过来两个小帅哥,她迅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坐姿也端正了几分:“总之!我的拉片笔记本上还记得老师说的金句!”
“男人爱的都是得不到的女人!”
“男人爱的都是自己亲手塑造出的女人!”
“所以千万不要被塑造了啊,因为塑造完成你就没啦!”
季知涟呷了口咖啡,阳光有点刺眼,她戴上墨镜,跟个女特务似的瞟向好友:“他想控制你,塑造你?”
肖一妍痛定思痛:“有这个趋势,可能是因为异地?但……我不喜欢这样。”
季知涟:“分。”
肖一妍哀嚎一声,把手机一丢,烦心事涌上心头,咆哮:“啊啊啊男的是不是都这样?”
季知涟默了一瞬:“大部分是这样。”
肖一妍扬起秀秀气气的小脸,小声嘟哝道:“可年年师弟就不这样。”身旁两道冰刃似的目光刮来,她打了个哆嗦:“我就那么一说……”
季知涟叹了口气:“我不是聋子。”
肖一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又搬着椅子挪到她身边,求助:“我下不定决心,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
季知涟看着她,慢腾腾伸手,然后猛地抽走了她的椅子。
肖一妍猝不及防,不得不膝盖施力站起身,一脸黑人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