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了个身,默默挪远了点儿。
江入年吃干净羊肉,淡淡:“也差不多吧。”
也许是片子已经拍到尾声,后面三天只需要补几场戏的镜,所有人如释重负,包括陈湖。他今晚格外有攀谈欲:“话说,我下一部片子想拍个文艺点的,故事风格和《回廊》有点像,说到《回廊》……”
他皱了皱眉,看向徐畅和江入年:“你们认识季知涟吗?我的渠道联系不上她,霍,想和她合作,跟她一起搞、搞创作应该特带劲儿。”
徐畅听得坐立难安。
他打了个哈哈,及时起身:“我没吃饱,再盛一碗去。”
江入年没吭声。
过了会儿,陈湖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也联系不上她。”
岂止是联系不上。
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江入年指腹用力,脖颈上贴肉戴着一条项链,心口处的两枚指环因按压而嵌进皮肉里,疼,但真实。
就像她已经离开了一年一样真实。
漫长的三百多天。
徐畅蹲着满满当当一碗肉,又坐了回来,看到江入年的神色,不禁在心里仰天长叹:哎,痴子!
“流星!”
“快看!流星!”
远处,人群中一片骚动,纷纷仰头。
江入年闭眼合十,虔诚许愿:
——愿我所爱之人平安健康,无论她在世上哪个角落。
-
阿姆斯特丹。
圣诞节的前夜,季知涟在ins上刷到洪老师逝世的讣告。
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几秒。
死了?
那个淡漠毒舌、我行我素的女老师,居然死了?
她编剧的作品曾入围过国际A类电影节并摘得银奖,将人性复杂和女性困境阐述地淋漓尽致,是个真正的天才。
她一生未婚,养了十多条猫相伴,性格孤僻,社交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人物观摩的素材。
季知涟回忆着上学时和她相识的一点一滴,却只记得她独树一帜的上课风格,和丧眉耷言间将每届学生骂哭的犀利言辞。
她还不到五十岁,竟然就死了。
季知涟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而这个世上,很多优秀的女性,她们的信仰和抱负,她们的困境和诉求,甚至她们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
人生这条路走走停停,总是不得要领。
她想起那位英国少年的询问: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想起洪老师在第一节 剧作课课堂,给他们推荐的《瓦尔登湖》。
洪老师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满脸热切的学生们,对他们说出了第一句也是此后唯一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
那天,季知涟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学生,她一脸疑惑:
——老师,那你找到了吗?
洪老师拍拍书皮,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先把书看完。
那本书她没有看完。
她的阅读停在了说星星的那一页。
此后多年,她将这本书抛之脑后,再没有机会看完。
季知涟低头点燃一支香烟,看向远处河流中,水陆两用的一辆辆bus在岸边栖息停靠,教堂的钟声在整点准时敲响。
古老又悠扬。
季知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北极星。
但她预感快了。
第56章 第二年
次年三月,季知涟从中东的约城乘陆路大巴抵达大马士城。
她背负七十升的行囊顶着烈日行走已成常态。体能再次锻炼出来,肌肉紧实,皮肤晒成健康蜜棕色,瘦削有力,是习惯长途跋涉的人。
先去老城区找地方住下,小小的四合院,一楼房间月租五百人民币,却是大部分本地人难以承受的高昂。她放下沉重行囊,活络了一下酸痛双肩,简陋屋子内一天中只有四五个小时来电,充电宝要随时插电准备着。
街上种植着大量的柠檬树,巷子里的孩子们在叽叽喳喳踢球,用的是破损的塑料瓶或任何能滚动的简陋物体,主干道上,能看到用中文写着的“中国制造”的公共巴士在有序穿行。
曾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大马士城,如今是一座被摧毁的文明之城。玫瑰的热烈富丽与战火的疮痍贫瘠无奈相融,热闹集市背后是大片静默的废墟,商贩在没有屋顶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交谈纳凉,贩卖蔬果,对满是弹孔的墙壁习以为常。
没有哀伤和愁绪,人们乐观明媚,有条不紊做着手中的活计,对路人友好地咧出一口白牙。街道上,年轻男女会热情地询问她是哪国人,得知她来自中国,会问她是否愿意合照。老年人会将友好表达的更含蓄,他们是战火前文明的亲历者,哪怕贫穷也维持着小心翼翼的体面和尊严。
偶尔有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冲她用蹩脚的汗语的发音鹦鹉学舌着什么,季知涟皱了皱眉,刚想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礼貌的词汇,就看见旁边的成年人打了小男孩的头一下,用当地语严厉地训斥着他,紧接着向她用英文道歉:“对不起,他不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以为是用来向中国人打招呼的。”
季知涟点点头表示理解,继续啃手中的法拉菲肉卷,并在他的摊位上买了一叠煮蚕豆。
也许是为了表达歉意,那盘豆子量格外的足。
-
一周后。
她搭车去到遥远郊区,想造访残存的古迹文明。却见到比古迹更珍贵的东西,一所藏于危楼里的学校。
简陋的室外,孩童们的眼睛天真明亮,他们好奇的簇拥着她,对她脖子上悬挂的相机跃跃欲试,笑容纯洁的像一簇簇怒放的素方花。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是这群小孩中最大的,巴掌小脸上镶嵌一对宝石般忧郁的眼睛,她塞给她一颗晶莹的糖果,看得出是自己不舍得吃的,已经攥的有些化了。
季知涟接过女孩的心意,轻轻抚摸小脑袋上的深棕色鬈发,上面绑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有些破了,但看得出用得很爱惜,她用手机打出当地语言:“这个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女孩也笑了,指指她的脸,又羞涩地点点她的手机屏幕,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胸口挂着的相机上。
季知涟买了两兜食品与他们分享,孩子们被教育的很好,一开始都背过手不好意思拿,后来熟悉了,快快乐乐依偎在她身边,充满生命力的欢笑萦绕左右,小小的生命像温暖的火焰一样将她层层包围,他们用指节对她比着爱心,一遍遍说“i love you!”
她被这样单纯的童稚感染,一时间卸下所有心防,只觉得生命的能量真实又强烈,她笑着为他们一一拍照。
轮到那个女孩时,她勾住她的脖子,羞涩地在她脸上啵唧了一下。
……
临走时,季知涟望着他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不禁许诺很快会再来看她们。
小女孩拈着头上的蝴蝶结,抿嘴笑的很开心。
-
她是在深夜的凌晨四点在老城区的下榻处被惊醒的。
披上外衣,跌跌撞撞冲上高台,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炮火如同流星,暴烈地划过天际,将黑色夜幕燃烧点亮。
楼下的居民,纷纷因房屋的震动而不安地跑出,轰炸的地点是远郊,却离居民区如此近,赤条条的警告。满是裂缝的墙壁簌簌落下灰尘,房屋连着地面都在颤抖,野猫不安的弓起脊背,贴着墙角低低嘶吼。
季知涟在炮火停歇后的次日,再次搭车去往远郊。
她带了很多很多东西,满满当当塞满了后座。
车窗玻璃有蜘蛛网一样的弹孔裂纹,随着周边景物的呈现,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曾经欢声笑语的天堂已成废墟。
这是真枪实弹的苦难,是认知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是连生命基础都无法保障的、没有明天的地方。
有一抹红色在阳光下闪烁,她跪在丑陋坍塌的钢筋石块前,用手指将它从土堆中扒出。
是一枚褪色的红色蝴蝶结。
女孩柔软的吻还羽毛般痒痒地落在颊边。
遥远的天际,似传来悠扬缥缈的童声——
鲜血是我存活的肥料
硝烟是孕育我的天堂
我来自浪漫的大马士城
这里也曾是天堂
……
烈日当头,泪水混着泥土落下,空气中是难闻的铁锈烟味,季知涟紧紧握住薄而尖利的发卡,在这片世界观都受到冲击的陌生土地上,第一次真正领略了生命的脆弱与际遇的无常。
她感受到内心撕裂般痛苦的成长。
-
回到主城区后,季知涟在主干道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卖花的女人。
女人总是骑着一辆陈旧结实的自行车,大街小巷的穿行叫卖,车尾插着六七个白色花筒,里面是各类品种的玫瑰,现在只剩最后一筒,她友好上前,问她是否需要。
“我都要了。”季知涟说。
女人却担心她是善良驱使下的怜悯:“但你并不需要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