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让还没应声,林姰伸手去捏他的脸,迫使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说一次,我来找你一次,我们就这样耗着,看谁能耗过谁……”
裴清让垂眸,林姰语气很凶,清亮的瞳孔刚下过一场大雨,含着泪光的眼睛有如匕首,照着他心脏最柔软的位置刺下去。
他有过很好的时候,那年苍梧上市、市值疯涨、资本上赶着送钱,可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联系林姰,现在,他马上就要一无所有,面临无休止的官司和不知何时结束的拘禁,根本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
裴清让嘴角缓缓牵出一个笑,弧度发苦发涩:“傻不傻。”
林姰抿唇,气呼呼的:“快点说好,不然我现在哭给你看!”
不会再有一个人,像林姰表白带着威
胁,像林姰坦荡明亮,像林姰认定了什么就不顾一切。
“好。”
轻而凝定的字音落在耳边,林姰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才真正慢慢松懈下来。
昨天她迫使李明启把裴清让在国外的住址发给她,紧接着一刻没有犹豫地订下机票,之后把狗狗送到祝余那里,跟上司方茂森请假,正是项目的关键时期,方茂森语气不善说话难听,但她完全没有精力去在乎。
就算是辞职,这个假她也一定要请,人也一定要见。
十几个小时的航班,她走过他的来时路,担心、恐惧、难过拧成绳一般狠狠勒在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裴清让——
同学聚会上的,婚礼上的,新闻发布会上的,还有被她摁着亲吻的,是正中她审美的、眼睛好看的男人。
平直锋利的剑眉,尖而下坠的内眼角,笑起来时眉眼粲然,还有好漂亮的睫毛和卧蚕,整个世界都明亮。
现在,她所有的力气都在慢慢卸掉。
现在终于抱到自己想抱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的额头抵在裴清让胸口,才发现自己头疼得要命、眼睛也是,她想念他身上清冽治愈的气息,所有防备悄无声息融化,疲倦和困意在不经意间来袭,林姰突然觉得好累也好困。
裴清让柔声问她:“饿不饿?吃点东西睡一觉?”
林姰点头,哭和表白都太耗费力气。
偏偏她又舍不得他从眼前消失,所以裴清让去做饭的时候,她寸步不离,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他走一步她跟一步,脑袋抵着他宽阔后背,如同回到自己的避风港,站着竟然也能迷迷糊糊睡着。
终于抱到这个混蛋了。
再也不要松手了。
人在心情起伏过大的时候,是很难有什么胃口的,林姰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
门铃突然被按下时,她陡然一惊,有了应激反应般眼神惊恐,下意识问:“是谁?”
那道充满防备的眼神看得裴清让心酸。
他十七岁多看一眼都觉得冒犯的人,他现在竟然让她为他担惊受怕。
他温声:“是我的律师,我们约好今天见面。”
林姰瞬间松了口气,她在等飞机的时间里,看了好多华裔科学家离世的新闻,以至于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思维往最糟糕的方向发散。
律师到达之后,林姰去到裴清让的卧室。
这里是他读硕博时住的房子,距离学校很近。
那个时候他刚和几个同学创立苍梧,应该是非常意气风发的时候。
床头的相框里,摆着他和狗狗的照片。
林姰拿起来,春光、河畔、青草地,裴清让被狗狗扑倒、笑得开怀,弯弯的眼睛里有一池春水,只是隔着相框瞧着,就让人心脏砰砰直跳。
从他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是一片惊心打理过的小花园,在这其中,竖着一个木头雕刻的小小墓碑,上面写着狗狗的名字。
她想起裴清让告诉她,是因为狗狗的墓碑在这,所以没有卖掉这栋房子。
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灵魂,不管经历了什么、又正在经历着什么,始终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律师离开时,已是傍晚。
裴清让推开卧室的门,呼吸变得轻而又轻。
林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在他上学时睡的那张床上,眉眼柔和、头发散乱、不带任何戒备心。
他慢慢在她的旁边躺下,她睡了多久,他看了她多久。
胸腔有沉闷的撞击感,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告诉他:她也喜欢你了。
林姰睡得并不安稳。
当眼前陷入黑暗,混沌一片的大脑开始播放电影,主演是她自己。
这部电影里,她在收到裴清让的邮件后,毅然决然选择和她分开。
之后,她去冲浪、看极光、看火山、给企鹅朋友们织毛衣,胸口空空荡荡,人生肆意潇洒。
在她已经忘记这个人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条新闻——苍梧科技创始人裴清让在被拘捕十年后于家中自杀身亡。
看到男人黑白照片的瞬间,空空荡荡的胸口似乎有什么开始重新跳动。
她低头去看,那是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里面每一帧画面都是关于他。
如同失忆的人突然找回自己的记忆,她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可是,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过往化作漫天灰烬,每一片灰烬里都是他。
弯着眼睛的、抿着嘴角的、笑着揉她脑袋的……
她拼命想要抓住,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那笑容褪色直至黑白。
耳边有人在轻声喊她的名字:“林姰。”
她找不到声音的来处,却听见那道声音温温柔柔问她:“做噩梦了吗?”
梦……是梦吗?
睁开眼睛的瞬间,所有灰烬消失,裴清让的眉眼轮廓慢慢清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扑上去紧紧抱住眼前的人——温热的、骨骼坚硬的、气息清冽的,她一个人的裴清让。
湿润的眼睫扫在他的颈窝,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止不住的颤音:“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她在梦里亲身经历了一次失去,痛苦有如实质,以至于现在竟然如同失而复得,只觉得只要他还在就太好了。
裴清让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她耳边温声哄着:“我不会有事的,只不过,时间可能有点久。”
“没关系,时间久不怕,”林姰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道:“我那一百多万可以买好多好多机票呢。”
他都等她那么久了,她等一等他会怎样呢?
她看着裴清让的眼睛,想要换回自己平日里面无表情的冷脸,却无法做到。
于是,她只好用这张哭花的、甚至是看起来有点可怜的脸,很认真地告诉他:“你不用着急,我会过好我自己的生活,只用一点点空闲时间等你。”
“所以你不用有负担,也不用怕耽误我,我只是偶尔才会有一点点想你,而且我也不喜欢跟人整天腻在一起,容易缺乏新鲜感,你没听过吗?距离产生美,异国恋刚刚好。”
裴清让目光流转在林姰的眉眼之间。
这个口口声声说不喜欢整天跟人腻在一起的人,在他去做饭的时候寸步不离,她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他宽心。
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林姰。
比谁都坚硬,比谁都柔软。
他不忍心戳穿她,一如往常听之任之的态度:“好,都听你的。”
林姰仰起脸在他唇上奖励似的亲了下:“你要是早这么乖,我就不会把你嘴唇咬破了。”
裴清让捏她的脸,清澈眼底又是那种拿她没办法的无可奈何,只低低说了句:“你啊。”
林姰嘴角弯起,目光在不经意间触及他床头和狗狗的照片,心脏又隐隐泛起被揪扯着的疼。
“其实,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初恋,就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时,你问有没有你好亲的那个初恋……”
裴清让薄唇轻抿,唇角平直,跟她确认:“你一定要在现在说他吗?”
林姰点头。
她决定了,以后想说的话一定要说完,想要表达的爱意一定要不留余地,受伤也好过遗憾。
她抿了抿唇,哭过之后鼻音很重:“我出国留学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是靠着他熬下来的,我不知道他在哪、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但肯定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我每天都在等他的信息,等他告诉我,我的小狗又长大了一点……可能一开始是对狗狗感兴趣,后来是对他本人感兴趣。”
对上裴清让错愕的目光,林姰继续说:“后来我想跟他表白,试探他有没有女朋友,可是我太笨了,大一的跨年夜,我问他有没有跟喜欢的女孩说新年快乐,他说今天亲口跟她说了……”
“书店的店员小姐姐告诉我,明信片是你写的,你说‘结婚了,和初恋’,他也跟我说过这句话,我经常觉得你们很像,然后在他给我发的照片里,发现狗狗瞳孔里有你的影子……”
清瘦的、高挑的、轮廓青涩的、却也让人过目难为的,十七岁的裴清让。
“所以,我说的初恋是你,我一直给你备注‘心软的神’,”林姰笑了下,那笑纯粹,也难
得有点不好意思,哭过的瞳孔亮晶晶的,“我都没见过你,就喜欢你了。”
林姰的嗓音很轻,带着细碎笑意,落在裴清让耳边,却是轰然作响,那从心脏最深处迸发的情绪有如惊涛骇浪。
“所以小狗不是你捡到的吧?怎么会那么巧,就被你捡到了。”
因为看到她哭,所以自行车骑过晏城的大街小巷,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不会被人带回家,最大的可能是被人卖到屠宰场。
十七岁的裴清让,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和林姰同床共枕的时刻,面对面坦白:“我找了很多天,因为不想看你哭,没想到最后让你哭得最厉害的人是我。”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脸颊,带着无限眷恋,指腹摩挲,珍而重之。
林姰握住他的手:“是我自己愿意的。”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看到裴清让瞳孔深处自己的影子:“为什么愿意帮我养小狗?”
裴清让那双天生锋利的眼睛,此时没有任何攻击性,睫毛浓密低垂,目光都有些湿漉漉的。
“因为觉得只要小狗还在,我就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轻而凝定的字音变成无形的手,捏紧林姰的心脏。
所以他写在黑板上的、高考之后要做的事情,是表白。
所以他高考结束那天去见人,没有见到,回家发起高烧。
所以他告诉她“小狗会等你回来”,说的不是小狗,是他自己。
上一个十年,你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