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对于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是这样遥远的名词。
唐宝儿只在课本上了解过,首都有北海公园、香山枫叶、天安门还有长城,她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如今竟然要去首都了。
火车的站台前挤满了人,全都匆匆忙忙的往某一处挤,有背着公文包出门办事的,抱着一两个孩子的妇女,探亲的、返乡的、开学的、也有在站台上吆喝着卖茶叶蛋和馒头包子的,姚秋月见人流量大,忙把孩子的手给抓紧了,生怕一不注意就走丢了。
姚秋月手里除了皮革箱外,还提着一个彩虹色的网兜,兜里装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淡黄色的牡丹花图案的床单、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以及早上出门时备下的干粮:十几颗茶叶蛋、馒头、烙饼还有水。
唐实则拎着另一个黄色的大挂包,还有一个装着床单被褥的麻袋。
一辆绿皮火车从远处轰隆隆的呼啸而来,停在了他们身旁,墨绿的色泽是这个时代的旅客对于火车最深刻的记忆,一家三口拥挤着人群上了车,在逼仄沉闷的车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唐实把行李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
乘客较多,座位上坐满了人,狭窄的过道里也有不少站票,他们只买到了两张坐票和一张站票,但好在有两张坐票,他们是夫妻俩带着孩子,就轮流抱着孩子坐。
唐宝儿坐在姚秋月的腿上,这是一个靠窗的位置,还能推开窗,火车开动起来,呼啸着朝着远方驶去,凉风从外面灌了进来,冲散了车厢里混合的怪味,舒服了不少。
她瞧着外面不断变化的风景,连绵不绝的翠绿的群山,低头吃草的牛羊,锄地的农民,大大小小的村落,砖窑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眼里冒着新奇的光。
随着火车的向前驶进,这些景物也在慢慢的变小,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也会有人坐在火车上,曾经路过他们的绿水村,看到过他们巍然屹立的绿桂山吗?
原来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唐宝儿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认知里绿水村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在这个世界里也不过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一个小点。
“宝儿饿了吧?”姚秋月从网兜里拿出一个烙饼递到孩子手里。
他们今天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就坐着牛车赶到了公社上,再从公社坐短途汽车到了县里,再颠簸了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了市里的火车站。
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生怕赶不上火车,所以也没来得及吃点东西。
“我去接点开水,你跟孩子都吃点东西。”唐实拿起搪瓷缸子往开水间走去。
唐宝儿咬了一口烙饼,这饼是昨天陈老太烙的,放了一夜有些硬了,但嚼着吃还挺香的,唐宝儿今天第一次坐汽车,而且还是坐了五六个小时,姚秋月本来还担心她晕车,但这一路下来,唐宝儿精神还不错,不头晕也不想吐。
唐实接了开水回来,母女俩先喝了点,姚秋月看孩子嚼得费劲,就干脆把饼掰碎了用开水泡软了,再让她用勺子舀着吃。
吃完了泡饼,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存着了,舒服了不少,太阳向西边的森林下沉,天慢慢的黑了下来,唐宝儿原本兴致勃勃的劲头也下来了,她上眼皮耷拉着,很快就靠在姚秋月怀里睡着了。
火车咣当咣当的响,偶尔还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这期间唐宝儿感觉自己被换了个位置,抱着她的人由姚秋月换成了唐实,姚秋月怕孩子着凉,还从挂包里取出一件外套给她盖上了。
在这逼仄浮沉的环境里,唐宝儿却睡得香甜。
姚秋月也慢慢撑不住了,靠在唐实的肩膀上睡着了。
火车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行驶,终于在最后一站首都站停了下来,唐宝儿跟着她爹娘下了火车,看到眼前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睁大了眼睛,这里每个人都骑着一辆二八杠的自行车,穿着时髦俏丽的新衣服,感觉这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带给她强烈的冲击。
原来这就是首都。
不仅是唐宝儿,哪怕是唐实和姚秋月,首都对于他们来的惊喜也是巨大的。
“咱们先找个地方吃点热食吧,然后再到首都大学报道。”唐实提议道。
其实他们带的干粮还没吃完,但放了二十几个小时,已经又冷又硬,吃起来口感很不好。
“行。”坐了一路的车,姚秋月也早就累到不行了。
于是三人走进了一家面店。
姚秋月看着那招牌,问他们想吃什么。
唐宝儿自然点了最便宜的青菜面。
于是姚秋月便要了三碗青菜面。
这个吃饭的人不多,他们点的东西很快便端上来了,那面是手擀的擀得很细,面上还撒着绿油油的葱花和猪油渣,喷香扑鼻。
唐宝儿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那又冷又硬的烙饼怎么比得过这热乎乎的汤面,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吃果然特别香特别筋道,那面汤也很好喝,大概是用棒子骨熬出来的,肉香味很足。
吃完面后,唐实出去买了一份首都地图,上边还有每一站公交车的路线图,于是一家三口便坐上了去首都大学的公交车。
正好是开学的日子,像姚秋月这样拖家带口来上大学的并不少见,学校门口汇聚了不少人,有看起来就像是农村出来的,带着局促的土气,也有看起来就是城里人,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举手投足间带着数不尽的优越感,也有像是城乡结合部出来的,透着股不土不洋的气质。
姚秋月根据老师的解说,到了报道的地方开始登记注册,她利落的在登记册上写下“姚秋月”三个字,一手簪花小楷,娟丽秀气,那登记的男生看到她的字,忍不住抬眼看了下写字的人,目光落在姚秋月的脸上,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微微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姚秋月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但岁月似乎格外眷恋美人,并没有给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噢!”那男生回过神来,脸有些红,“没事,这是你的宿舍钥匙,上面写着宿舍号。”
“谢谢。”姚秋月招来了不远处等着的唐宝儿,“宝儿,过来!”
“娘。”唐宝儿一路走,这个百年学府给她的震撼无疑是巨大的,看到姚秋月叫自己,忙跑过来了,“咋了?”
“帮娘拿着宿舍钥匙。”
“噢噢,好。”唐宝儿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帮她娘拿了钥匙。
那男生面露遗憾的神色,没想到人家的闺女都这么大了。
从报到处出来,沿路经过教学楼、实验楼还有食堂,学校占地面积很大,姚秋月他们按着提示找到了宿舍,这座宿舍楼看起来就是有些年头了,白色的外墙上已经带着岁月的痕迹,攀爬着一株茂盛的爬山虎,宿舍门前还立着一颗很大的榕树,投下一片绿荫。
姚秋月她们宿舍是六人间,有一个比姚秋月年纪大点,今年三十岁,叫郑秀华,她是下乡多年的知青,一直没结婚,握手时能明显感觉到她手上有厚厚的茧子,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更大些。
还有其他几个室友,因为她们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考生,所以年龄差距也很大,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说话还都夹杂着各自省份的口音,但都不是难相处的人,一个宿舍很快就熟识了。
唐实跟唐宝儿把姚秋月送到宿舍后,就要先行离开了,他们打算在校门口的招待所再住两天,好好逛一逛首都再回去。
姚秋月晚上还要开会,她跟唐实他们说了,等开了完会再去招待所找他们。
第32章 有些初见一开始就是覆水难收……
招待所内,唐实手里拿着把梳子,看着闺女那乌黑的头发犯了难,往常在家里的时候都是他媳妇给孩子梳头发,他实在是不会啊。
唐实手下没个轻重,梳子扯动头皮,唐宝儿疼得叫了声,“啊!”
“没事吧?爹轻点轻点。”唐实这下不敢用力了,用梳子划拉了几下,看着那头绳圈,回忆起来往日姚秋月是怎么弄的,嘴里叼着梳子,拇指和手指撑着头绳,揪着一团梳好的头发,身体都扭成了一个S形,才堪堪给绑起来了。
就是简单绑个头发,唐实累得满头是汗,手都酸麻了,这可比扛着锄头翻地难多了。
唐实给闺女绑了两团马尾,头发没梳整齐,蓬蓬的一头,发路也是歪歪扭扭的,绑得还不紧,感觉跑两步就要掉了。
唐宝儿瓷白的小脸皱成苦瓜状,感觉后脑袋摇摇晃晃的,“爹,这好看吗?”
“好看,好看着呢。”唐实心虚的擦汗道。
梳好了头发,唐宝儿自己去刷牙洗脸了,他们住的这个招待所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只能到一楼的水房去洗漱,父女俩都收拾完了之后,唐实就带着闺女到街上的早餐店去吃早饭了。
姚秋月今天有课不能跟他们一起,唐实打算先带闺女去天安门逛一圈,再去长城。
早餐店前人满为患,父女俩排了很久队伍才到他们,热气腾腾的早餐店前,透着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气。
油条四分钱一根,淡豆浆三分钱,咸豆浆四分钱,甜豆浆五分钱,菜汤面一毛五一碗,阳春面一毛钱一碗,甜的大饼四分钱一个,咸的芝麻大饼三分钱一个。
菜汤面里还有加现炒的菠菜、油豆腐。
唐实就要了两根油条,一份阳春面,一份菜汤面,一碗咸豆浆和一碗甜豆浆。
他自个吃了阳春面,菜汤面给唐宝儿要的,甜豆浆也是唐宝儿的,他自己喝咸豆浆。
那油条炸得金黄酥脆,油滋滋的又脆又香,感觉比他们乡下的撒子还要好吃。
唐宝儿看到隔壁桌的人把油条浸进豆浆里吃,她也跟着试了下,香脆的油条泡到松软,吸饱了豆浆,一口吃进去,层次十足,油条的油腻被豆浆中和,而豆浆的余味又和油条的香结合的恰到好处。
唐宝儿高兴的说道,“爹,你试下这样可好吃了!”
唐实吃了口泡过的油条,确实好吃,他也试着用咸豆浆泡了下,味道也很惊艳。
菜汤面满满当当的一大碗,绿油油的菠菜加在面里很鲜,油豆腐也很好吃,但一碗太多了唐宝儿吃不完,唐实就把闺女剩下的菜汤面三下五除二的收拾了。
父女俩吃完早餐付了钱,打问了去天安门的公交车站次,就坐上了前往天安门的公交车。
唐宝儿没到一米二高,只需要买半价票,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行驶着,公交车上有各色各样的人,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提着菜篮的家庭主妇,精致的老太太,上学的孩子。
二月首都已经不穿棉袄了,唐实他们夹在人群中间很显眼。
哪怕他们出门在外已经尽量体面了,但厚实的土布棉袄,粗厚的棉裤,手工做的布鞋,乱糟糟的头发,以及那股跟这个大城市格格不入的气质,说话时暴露的乡下口音,无一不在表明他们是乡下来的。
他们昨天去首都大学的时候坐的就是公交车,但昨天从火车上下来太累了,当时也没有很新鲜的感受,但昨晚睡了饱饱的一觉,唐宝儿也有精神去观察周边的一切了。
这跟火车不一样,视野要开阔得多,这个道路应该有他们乡下的公路的三倍宽,公路两边不是黄土原野,而是两层楼高的房子,开着商店,飘着食物的热气,路上也有很多人,有骑着自行车的,也有在走路的。
人行道上的三角梅攀爬穿墙,缀满了红色粉色的花朵,红嘟嘟粉嘟嘟的。
唐实牵着唐宝儿的手下了车,延绵的红墙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形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海”。
热闹非凡,熙熙攘攘,各色人等在这里汇聚、流动、交汇。
迎风飘扬的红旗,门上挂着的主席像。
眼前的一切给了他们强烈的冲击,原来这就是天安门!
人可真多!
广场上还有照相的,既然都来了不张照相怎么行,唐实去打问价钱的功夫,唐宝儿看向旁边拍照的那个小姑娘。
她穿着红色的呢绒大衣,脚上是洋气的小皮靴,带着蕾丝的白手套,梳着两条油亮亮的羊角辫,手揣在口袋里在摄影机前不断的摆换姿势,干净洁白的小脸上带着不凡的傲气,像是从洋画里走出来的大小姐。
她看见了排队等着拍照的唐宝儿,微微皱了下眉眼,从上倒下的打量了她一眼后,眼里闪过一抹嫌弃。
“顾念,你拍完照了吗?冼晨曦说现在要去少年宫了!”同学叫她。
原来她叫顾念,很好听的名字,但唐宝儿想起自己的名字微微一笑,她的名字也很好听,爹娘的掌上明珠宝贝女儿。
“拍好了拍好了!”顾念眉宇间闪过一抹不耐烦,但还是应声跟她离开了。
顾念走后,就轮到了唐实父女俩。
唐实看着孩子皱巴巴的棉袄,用手给她扯了扯,又把她的头发给顺了顺,才拉着闺女的小手在天安门的红旗下站着了。
小女孩浅笑嫣嫣,摄影师扣动快门,咔的一声给父女俩拍下了天安门城墙下的第一张合照。
从天安门离开,唐实跟唐宝儿就坐着公交车去往他们的下一站目的地——长城了。
大概是这几天开学,所以慕名前往长城的人不少,他们来爬的这一段又是最热门的长城,人头攒动。
“来什么长城啊,太无聊了吧,这大太阳乌泱泱的都是人,都是汗酸味!”吕佑均扶腰皱眉道。
来长城是梁旭的策划,听到朋友抱怨的声音,梁旭脸耷拉了下来,“就你瞎抱怨,人家弦哥怎么一句话都没有!连这点长城都爬不了,实在不行你就先回家吧!”
他们今天不上课。往日里江弦都不参加他们的活动,也就是今天大概他心情好,才同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