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义推开包厢门的刹那,愣了一下。
忠爷随后,也愣了一下。
包间的灯是开着的,在窗户的位置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穿着警服的男人。
男人面向窗外,也只有一个背影,但是田义心里哆嗦了一下,因为只一眼他就看出来了,那是在忠爷以为他已死,于是将他挪户,结果他还活着的,忠爷的大孙子,钟天明。
忠爷更是双腿一软。
因为自打从警校发现钟天明,直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忠爷想过各种办法,试图跟大孙子见上一面,哪怕不一起吃饭,也心平气和的坐一坐,可钟天明全部拒绝。
十年了,这个小时候笨笨呆呆,木木讷讷,却在长大后,尤其是加入香江警队后,叫忠爷不说刮目相看,甚至心里发寒的孩子,他拒绝跟忠爷相认,甚至对话。
可是今天,他突然出现在这间包厢里,显然是在等着见忠爷,为什么?
忠爷第一个念头是,是不是他频繁来吃饭,又一直在给苏娇递橄榄枝,是不是惹到钟天明生气了,要跟他发脾气,或者是下通牒,赶他走。
但并不是。
一个在十年中,坚决不认爷爷的孩子,他突然站出来,当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彬彬有礼的拉椅子,示意忠爷:“您请坐。”
再拉一把椅子:“田二当家也坐。”
田义笑着摆手:“不不,爷请了客人的,我只是个下手,坐了不合适。”
钟天明直接伸手按肩:“坐下。”
田义面色露着隐隐的慌张,还有几分不满,但侧着屁股,歪坐到了椅子上。
钟天明是警察,做事当然讲效律,也直接。
他说:“我知道忠爷今天请客,也不多便多打扰,我也就问一件事情,忠爷,请问贵公司对外租赁的老虎机总共有多少台?”
忠爷已经没有精力管经营方面的事情了,家业他准备交给二儿子阮智信,用的副手也是阮智信的小舅子田义,当然问田义:“咱们有多少台老虎机?”
田义深深往外吐了口气,说:“182台。”
目前市面上合法的老虎机总共就182台,东方巴士公司月月都有租可收。
但钟天明说:“可经过我们警方的摸底排查,仅西九龙就有320台老虎机,田二当家的,您能跟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吗?”
苏娇进来泡茶,麦会长也来了了,但看到钟天明站在包房里,就都没有说话。
田义僵涩一笑,说:“总有些不安分的大陆仔非法经营老虎机,关于打击他们这件事,钟sir,我们东方巴士公司可就拜托您了。”
钟天明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他说:“可是经过我们的取证调查,所有经营者都说他们是从您手里租的机器,也每个月都在向您交租金,这又是怎么回事?”
田义突然腾的一跃,差点就要站起来,但钟天明双手一摁,重重将他摁回了椅子上,双手箍紧他的双肩,叫他无法反抗,再问:“到底怎么回事?”
忠爷随之一声鼻嗤,攥拳攥的手指咯咯作响。
麦会长也看苏娇,低声问:“阿娇,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儿不论田义还是忠爷,其实心里都很明白。
市面上假老虎机泛滥,但是,不是外人搞的,而是忠爷钦点的继承人,阮天浩的舅舅,田义搞的。
也就是说,忠爷还没把家业交给阮天浩呢,他舅舅就已经偷走一小半了。
何其讽刺的是,为了让田义能尽心辅佐阮天浩,忠爷甚至用他做二把手,带在身边熟悉业务。
这事儿忠爷真的很难堪的。
因为他是钟天明的爷爷,是长辈。
但钟天明看他时,眼神仿佛在说,我爸用命换来的基业,您就这样肆意的挥霍,并交给一帮又庸又鄙,眼里只有蝇头小利的小人?
第41章
钟天明不止蓄意发难,还要帮忠爷算一笔账。
他说:“贵公司的一台老虎机官方定价,月租是两千块,目前市面上有三百台非法老虎机,年收入可达七百二十万,博.彩业是四成税率,如果确定那些老虎机是贵公司私自投放且未申报的,那么仅仅这一项,你们已逃税近三百万/年。”
忠爷没说话,但麦会长倒抽一口凉气:“逃税是要被吊销赌牌的。”
政府之所以发放博.彩业牌照,当然是为了税收。
如果钟天明有证据能证明是忠爷自己在监守自盗,赌牌都将被政府没收。
但这个好办,忠爷有的是人脉,打点一下再象征性补点税款,事情就可以压下去。
他笑着说:“钟sir,看来账务方面有误,我回去严查,一定补税。”
钟天明双手依然按着田义:“搞出如此大的误差,忠爷,您的财务很不合格。”
忠爷苦涩一笑:“感谢钟sir提醒,我也确实该检讨。”
说来何其扎心,老虎机是个一本万利的产业,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有足足七成的收入被人偷走了,更讽刺的是,目前租赁业务的账目是由阮天浩负责的。
同样的年龄,同样是他的血脉。
钟天明一介差官算起账来朗朗上口。
专门支持留洋学过金融的阮天浩却连账簿都不会看,被人当成猴子耍?
那么又是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侵吞他的产业的?
其实就连苏娇这个局外人都能看得出来,没别人,就是阮天浩的亲舅舅,田义。
而虽说九龙有十万古惑仔是夸张,但在三合会做打手的至少五六千人。
忠爷名下,月月发薪水的就有三千人。
能于三千人中混成堂口二当家,田义自然不可小觑。
他笑着说:“爷,收租一事我只挂名,办事的是钟诚,要查这件事,咱得先问他。”
钟诚是忠爷大陆来的侄子,曾经是堂口二当家,目前是三把手。
田义这明显是在甩锅,那么,忠爷会信他吗?
既是大佬,又一把年纪了,忠爷的城府当然很深,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所以他一手攥着拐杖,摆摆手说:“辛苦阿娇上菜,不聊这些了,咱们先吃饭吧。”
就好比季胤和乔红革的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钟天明的身世虽然阮家内部人知道,但毕竟是家族秘辛,外人当然不知,所以麦会长看钟天明:“既你也在,一起吃?”
忠爷语声嘶哑,态度堪称低声下气:“钟sir可否赏我个脸,一起吃?”
但曾经嫌人家太笨,说不救就不救。
如今想要心平气和的同桌吃饭,哪那么容易?
钟天明语气淡淡,但一张口就又是王炸:“东九龙注册在案的赌场共18家,但那边的警署摸底排查下来,在经营的就有30家,我还忙这件事,饭就不吃了。”
麦会长倒抽一口冷气,想说什么的,但终是闭上了嘴。
忠爷握着拐杖的手也是陡然一攥,面色都青了。
东九龙可是他自己的地盘,如果连具体开设赌场的数目都有误,可见是有大家贼,也就是说他还没死呢,曾经用大儿子一家换来的事业就已经分崩离析了。
那阮智仁夫妻不也就白白被绑匪虐杀了?
他们的死又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跟刚才的老虎机事件相比,赌场一事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就在忠爷的面如死灰中,钟天明悄然出门了。
苏娇刚刚泡了茶,还要上冷盘,烧热菜,恰跟着他前后脚出门。
他下了后楼梯,一把拉开后院门:“阿荣?”
门上有个穿黑衫的男人,转身:“嗯?”
钟天明突然挥手搧了对方一巴掌,声音不算响,但那人直接倒了。
于他来说打人不过家常便饭,但苏娇这还是头一回见。
她停在楼梯上,愣神的瞬间又走过来一个人,钟天明利落抬手,又是一巴掌。
没错,眨眼之间他两巴掌搧翻了两个人。
然后他关上门并挽袖子,行云流水一般开水龙头,洗手。
要知道,那俩穿黑衫的都是忠爷的马仔,之所以守在后门,当然是在放风。
钟天明打完后,他们没哼也没叫,就意味着他们是被搧到急性昏迷了。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恶狼警长吧,苏娇可算明白,为啥人人都怕被他盯上了。
但慕然抬头,看到她站在楼梯上,他也愣住了。
当然,楼上急等着上菜,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苏娇转身进厨房了。
转眼烧好了热菜,她再端着托盘上楼。
当着如丧考妣的忠爷的面,麦会长不敢表现的太夸张,但也忍不住说:“哇,我好久没吃过猪脚姜了。”
再一看卤水拼盘中有自己最喜吃的大肠,还有一盘薄而透亮的腊味,顿时满口腔泌的都是口水,就又未免有点乐极生悲,因为忠爷瞧着不像是有胃口的样子。
他长久的坐着,既不说话也不举楮,就搞的麦会长心里直犯嘀咕,心说要是忠爷没胃口,不想吃了,她索性把菜全打包回家,慢慢吃。
先是凉拼,然后才是热菜。
苏娇端上热菜来,乍一进门,看到麦会长一直在朝她挤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精心准备的菜,难道忠爷这就不吃了?
或者因为被大孙子揭了他堂口的污糟,他生气了,要当场发怒掀桌子?
但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苏娇能开酒楼,就具备两样素质,一是,她是最优秀的厨师,二,她还是最优秀的大堂经理,在她这儿,管你是谁,都得先吃饭。
把热菜里的招牌,酸辣鸡杂往忠爷面前一摆,她问:“您怕是没有胃口?”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田义也不知道老爷子到底什么心思,揣摩说:“爷要胃口不好,咱直接回家吧。”
苏娇一笑,语带戏谑:“对。不然您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兜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