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宅里边大门两旁的两颗粉樱树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枝头闹春的欢喜,悄悄地探出了墙头来。
一阵春风拂过,那枝头吹落的缤纷落英点缀得金家大门口满地一层赏心悦目的淡粉色。
便是才停驻在大门口的一架马车,也在这落英雨中沾上了不少粉色的花瓣。
马车的卷帘被撩起,玉珠在云朵的搀扶下走下马凳,粉樱花瓣轻轻落在她乌黑的发髻间。
下了马车,才走近大门,便听到了影壁墙后隐隐传来的喧闹声,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奶唧唧的幼童哭腔。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慢点儿跑,小心摔着!慢点!”
“嗷嗷嗷嗷呜呜——我要阿娘,阿娘回来了……阿娘阿娘,告状……阿爹打我……”
玉珠听着,先是微微一顿,而后便加快了步伐往里走去。
才绕到影壁后,便和一个雪团儿一样精致可爱的三头身的小娃娃迎面碰上了。
肥团子只堪堪过玉珠的膝盖的高度,乍一见到玉珠的面,他停了下来,仰头看着玉珠,黑葡萄一样溜溜的大眼睛含着一泡眼泪,瘪瘪嘴,接着小脑袋一低一歪,直直朝玉珠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双。
玉珠没什么防备,被撞得一个不稳,仰后趔趄差点就带着腿上的小东西一块摔倒了,好在跟在身后的云朵及时扶稳了她。
无奈地笑笑,玉珠蹲下/身去,把儿子抱了起来。
小家伙小肥手圈住娘亲的脖子很是亲昵地把脸埋在玉珠的颈窝里蹭了又蹭,“阿娘怎么才回来呀~小宝想阿娘想了一整天了。”
“阿娘也想我的小宝了。”玉珠弯眉笑笑,腾出一只手顺了顺小家伙有些炸起的头发,顺道在他肥唧唧的嫩脸上印了一个吻,惹得小家伙破涕为笑,咯咯咯的笑声又稚嫩又清脆。
不知道是不是玉珠从孩子出生时就一直用自己奶水喂养的缘故,儿子从小就特别黏她,平日里就像小尾巴一样,玉珠走哪他就跟到哪儿,真是一刻都离不得她,找不到爹没关系,但一定不能找不到娘。
“阿娘,小宝屁屁痛,阿爹打的,他说……他说小宝是个坏家伙,要把小宝变成丑八怪!”金小宝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在得到了娘亲的一枚香香的吻作为安抚之后,却依旧没有忘记口齿清晰地告亲爹的黑状。
今日一早玉珠要出城去查账,怕儿子要缠着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在小家伙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就悄悄走了,金小宝醒来以后没找到娘亲立刻就不干了,哭闹声都快掀翻了屋顶,他亲爹哄了老半天最后失去了耐心,就威胁他再哭下去断掉他未来一个月的所有糖食。
金小宝人生两大挚爱,阿娘排第一,甜甜的糖食排第二,一早起来已经不见了娘亲的踪迹,他不能再失去最爱的果糖了……于是当机立断,识趣儿地闭上了嘴不再哭泣。
对此,世界终于清静的老父亲很满意,但是忘了,儿子是他亲生的,和他一样,记仇得很……
下午金小宝睡午觉醒来时,苍羲正在书房画他已经呕心沥血描画了数月的一家三口临摹画像图,还剩下最后一点修饰就要大功告成了,结果这小子就溜了进来捣乱,一只小手浸在砚台里,趁他爹不注意,手悄悄往画纸上一伸,啪叽——一个黑乎乎的小手印不偏不倚正好糊在了苍羲神君那俊美逼人、气度不凡的头像上……
神尊大人简直要气疯了,为了给儿子一点教训,他一手抓起儿子一手抓起沾黑墨的笔,丝毫不顾及父子之情,也给亲儿子来了一个大黑脸,还特意拿了块镜子让小家伙自己照着看……
后来乳娘又重新洗出来一个白白嫩嫩的金小宝,小家伙的哭声还是没能止住,要等一直到听人说外头马车到了,阿娘回来了,金小宝才蹿起他那两条小短腿跑出来找娘亲求安慰顺带告状。
听着一旁的乳娘将前因后果与玉珠细细道了一遍,玉珠有些哭笑不得,这父子俩,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冤家,若让他们俩长时间凑在一起总能闹出点幺蛾子来,大的不让着小的,小的也不服大的。
玉珠端着怀里沉甸甸的小胖墩,略有些吃力地往上颠了颠,又给了儿子一个香吻,“小宝不该弄坏爹爹的画,爹爹也不该画黑小宝的脸,都有错,但小宝忘了?上一回是小宝的阿爹先来与小宝和好的,那照规矩这一回就该小宝主动去找爹爹和好了,是不是?”
“啊?可不可以不要,小宝不想去……阿娘去和阿爹说说,让阿爹先来和小宝好,阿爹最听阿娘的。”才三岁小家伙已经有了些稚嫩的要面子心理了。
玉珠双手换力抱着儿子一路往里走去,这小胖团身量比同龄孩童要小一些,重量倒是比同龄孩子都还要重些,沉甸甸的……
……
最后,这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矛盾就在娘亲/娘子作为中间人的调解下顺利化解了,父子握手言和,之前还互相看不顺眼的俩人,晚膳的时候又和和睦睦地出现在了同一张餐桌上,神尊大人甚至还以身作则体现了父爱如山的深沉,给儿子喂食了饭。
晚膳是和清风苑一家三口和金老爷一道用的,这些年来一家人平均每隔个三天就要在一起一道吃顿饭。
只这回金母不在,去了柳城,玉珠外祖母年岁越发老了,身子骨也一年不如一年,前些日子玉珠的大舅从柳城发了一封信来,说是玉珠外祖母又重疾复发了,这回有些严重,老人家忽然提出想见见远嫁宁城的女儿。
因为玉珠这段时间生意上的事有些繁重抽不得身,只能打算忙完这阵子再带上丈夫和儿子一道去柳城见外祖母,而金炳天自己年纪也大了,这几年身子骨时好时坏,万不能奔波劳累,所以心中焦急的金母便等不及独自一人先走了。
故而今日饭桌上只有玉珠一家三口和金炳天。
玉珠和父亲聊着一些生意上的事,苍羲则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他自己吃得也差不多了,百无聊赖之际偏头见到正在被乳娘喂饭吃的金小宝,于是便从乳娘手里接过碗勺,一勺一勺地喂臭儿子吃干贝鸡蛋羹。
呵,小崽子,多吃点长得快!再长些年岁,等回了无涯归海,就把你扔进灵吾山后山的野兽堆里好好地历练历练,你那两个师兄就是这么练出息的……
所以说姜终归还是老的辣,当稚嫩的小子以为父子握手言和就万事大吉并津津有味地吃着他老子亲手喂给他的鸡蛋羹时,丝毫不知这个亲爹已经将他未来的悲惨神仙养成生涯安排得明明白白。
……
吃过晚膳之后,一家三口便回了清风苑,洗漱洗漱准备就寝。
一般都是先给最小的那个洗澡涂香香。
金小宝最喜欢的便是洗澡玩水,一同戏水嬉闹下来,不是玉珠亲自去抱,这小家伙是根本就不肯从浴桶里起来的。
用快大巾帕将滑溜溜肥嘟嘟的儿子抱到床上,正在给他穿衣的时候,乳娘端了一碗牛乳进来。
金小宝一看到这碗牛乳,立刻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了,像小猴子一样钻着空隙灵活地溜下床,逃到了对面暖阁里坐着正在自己对弈的苍羲身后藏了起来,这也是金小宝唯一一件依赖父亲比依赖母亲更甚的事。
小家伙一贯最是不爱喝牛乳,可他阿娘从两个月前开始,每日都非逼着他喝一碗不可,倒是阿爹对此持了反对意见,虽然一般这反对意见都没甚用处,到最后阿爹肯定都是听阿娘的。
“小宝乖,过来,把牛乳喝了,这回阿娘已经叫厨房把怪味去掉了,小宝若是把这碗都喝光光了,明日阿娘给你吃三颗橙糖。”玉珠温言细语地利诱着。
可小家伙躲在苍羲的背后就是不出来,即便听到有最爱的橙糖吃也无动于衷。
苍羲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小家伙将整张小脸都埋在他背上,一动不动,他放下手里的棋子,心中想着一些事情,叹了口气劝道:“他不爱喝便罢了,不必如此急迫……”
玉珠脸上的神情既歉疚又无奈,苦笑道:“我本也不想如此,孩子喝得艰难我心里也不好受……但为人父母总想叫他和寻常孩子一样康健,大夫说这牛乳应是有些助长之效,但好在不是药,只是他不喜欢和罢了,也不会有甚危害,总归比吃药好些。”
金小宝今年三岁半不到一点,被养得精细,吃得好穿得好,瞧着是个白白嫩嫩活泼机灵小团子,平日里连生病都是少有的,小的时候还没发现,但越长大让玉珠越发心焦的是,这孩子瞧着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上不少,他与隔壁府上比他还要小三个月的孩子一比,足足比人家矮了一个头,根本不像个三岁半的孩子,有陌生人一眼瞧着甚至会以为他才满双周岁。
玉珠也纳闷,她夫妇二人都不是什么瘦小矮个的体型,她相公身形高大俊挺,在人群中那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而她身形也是较大多宁州女子都要来得高挑,金家这边和玉珠柳城外家那边都没什么身材矮小的,怎的他们的孩子会这样?
孩子逐渐长大,玉珠也渐渐发现了这一问题,为此金家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包括那丈夫的故友云大夫在内,给她的回答皆是相差无几,都道这孩子很健康,完全看不出有甚问题。
玉珠不在乎有人会为此在背后说怎样的风凉话,她只是担忧小宝长大了若还是这样一副状况他又会如何看待他自己。
从前那比侏儒高不了多少的葛天启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身高和体型是葛天启最不能碰的痛处和逆鳞,玉珠知道这甚至都是葛天启内心会变得扭曲阴暗做出各种丧心病狂之事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将来像葛天启一样一辈子活在自卑和阴暗之中,虽然孩子将来会长成怎样尚且未知,但做母亲的总不想冒风险寄托未知的将来……
辗转折腾了好久,也无什么可对症的良药,只有个大夫建议她给孩子多喝些牛乳,或许会有益于长高。
都说塞外的牛好,为此金家还特意话重金从一个蛮子手里买了一头健壮的乳牛在家里精细地养着,每日给孩子取一碗牛乳喝,只是没料到小宝第一口喝牛乳就极其不爱这味道,这导致之后每一次叫他和牛乳都异常困难……
对于妻子的焦虑,苍羲有口难言,他数次和玉珠强调过孩子完全无碍,这孩子只纯粹是长得慢而已,他长得慢自有长得慢的原因,但苍羲却无法说出一个能叫她安心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想着或许再等等吧……
***
这晚,如此一来,玉珠的心情就变得异常低落,到最后金小宝还是坚决不愿意喝,她也不忍心再勉强他。
待一家人都睡下以后,听着里侧孩子呼呼酣睡的动静,玉珠睁眼躺在夫君怀里怎么都睡不着。
她睁眼望着帐顶,长叹出一口气,满是愁绪,“相公,你说这如何是好?万一小宝以后真的……真的……那让他如何是好,都是咱们对不起他。”
苍羲用手抚抚她的青丝,安慰道:“放心,他以后会长高长大的,我向你保证……”
想了想,为了能安慰女人一直以来为此时担惊寡欢的情绪,原本他发誓尽量不再继续扯谎欺瞒于她,此刻却只得再次食言,“放心吧,大抵是像我,我……我未与你说过,我年幼时也是如此,比同龄人都要矮小,可你瞧,我如今不也是好好的?”
“当真?!”玉珠一下撑起身与苍羲对视,有些将信将疑,但心中却燃起了希望的小雀跃。
“当真。”苍羲顺手又将人搂回怀中,在她背上轻拍几下视作安抚。
玉珠靠在夫君胸口,感慨万千,“相公,小宝虽作为如今金家唯一的男嗣,但其实我真不在意他将来干出什么大事业,能否有甚光耀门楣的出息,总归我如今多努力一把,替他攒下的偌大的家业,将来够他衣食无忧一辈子,做母亲的,我只期望他能一辈子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苍羲随口应和几句,摸着女人顺滑的发丝在手指尖把玩着,心中却是不然。
他心道,他的儿子,百岁可不叫长命,他苍羲是决不允许这般荒唐之事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长命百岁在唱戏大人眼里那就是早夭,他绝对不会让这种是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小宝长得慢是因为他老得会更慢~~
第52章
夜里在与夫君的这一番交谈之后,玉珠心中倒的确松快了不少,她想或许真是她太过敏感急躁了一些。
既然孩子那般不情愿喝牛乳,那便暂时也不勉强他喝了。
做母亲的这样的心态,难免会影响到孩子,若因此叫小宝幼小的内心有了什么心头上难以言喻的伤害,那她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不过好在小孩子忘性大,昨夜睡前还一副哭唧唧的模样,一觉醒来,不逼他喝牛乳的阿娘就又成了天底下最最美好的阿娘,赖在玉珠怀里撒娇卖萌。
这几天玉珠一直都在忙,到今日才稍稍得空,本打算今日就在家好好陪陪儿子和丈夫,可谁知翌日一早,一封从柳城快马加急而来的书信打破了难得的空闲……
信是玉珠的大舅舅寄来的,玉珠的外祖母垂暮之年,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大病小病不断,这一回的病情较为严重,一连缠绵病榻数月都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老人家大概是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心中牵挂的心愿便是想再见一面远嫁外地已经许多年不曾见面的女儿。
金家的那些父族族亲们如今已经是断了往来,但与母家那边的亲戚倒是关系还算融洽,只是因相隔较远,来往也不大方便,所以走动甚少,玉珠成婚包括金小宝的满月宴,柳城的舅家都是来人的。
只是玉珠的外祖母年事已高,又常年身子不大好,经不起来回两地长时间的奔波劳碌,故而金家的几次大事她都没能到场,玉珠记得上一回见外祖母还是在她十二岁那年。
见了多年不曾见面的女儿后老人便更想在离世之前见一见更久没见过面的外孙女和素未谋面的小曾孙。
大夫说人最多还能撑个十天半个月,若是赶路快些,倒能赶去见外祖母最后一面。
玉珠收到这封急信后便与金炳天商量了一番。
这边金家的生意不能缺了人照看,再加上金炳天自己身体本就也不好,不能经历长途跋涉的劳累,于是一家人最后决定,玉珠夫妻带着孩子赶往柳城,金炳天则留守在家照看家中的各项生意。
玉珠把这事儿和自家的父子俩说了,苍羲无所谓,总归她要出远门他跟着便是,去哪儿他完全不在乎。
至于小的那个,到底年纪还太小不懂世事,告诉他要去很远的地方看望曾外祖母,金小宝听到的重点便是可以与阿爹阿娘一道出远门,为此他兴奋得一奔三尺高。
事出从急,为了能赶得及见上外祖母的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充分准备,玉珠也只是匆匆地收拾了些行囊,带了些护院随从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
从宁州到柳城,若是脚程快些的大概十天左右就能到,慢点的半个月左右。
玉珠心急想要快点到柳城,但由于还带着一个孩子,她怕小宝太小受不了行急路的劳累,只能尽量选择了最快的路线,先是在宁州上船走水路,等到了宜城从水路换乘马车。
好在如今正直春汛,运河的水流较平常要湍急一些,速度倒是也快了不少。
一家人是从金家的码头出发,坐的也是他们金家自己的客舫,还有他们一家三口并金家的下人们,倒也清净安全不少。
金小宝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回 坐船,新鲜极了,在船上跑来跑去的一刻都没停过。
舫船在水上行了两日,行至溢出山谷峡湾,此时已经走了水路的过半行程,还需大概再行两日的水路便能到宜城的码头做陆路中转了。
玉珠在上船前原本还担心儿子会不会因无法适应船只水上的颠簸而晕船不适,可谁知这小子上了船之后依旧生龙活虎,船头舱后蹦蹦跳跳地闹着,捉都捉不住他,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小泥鳅。
这会儿一家人在船舱的厢房里用过了晚饭后,玉珠趁此机会一把捉住又想溜去船头那里船工们把舵的地方捣乱玩耍的儿子,强行将他捉在自己怀里,为了让小家伙安分一点,就带着他一道去了船尾欣赏山间的落霞与大好的山川风景,同时也好叫孩子开阔一下视野见识。
玉珠单手抱着孩子倚在船栏上,一只手指着两岸边上的山峰给金小宝讲着这些山的名字还有一些关于书上记载的关于这些山的典故与传说,她的声音轻软又清亮,用童稚的语言表述清晰明了,小家伙一时间听入了迷。
“哇——阿娘阿娘,这个山山好高~好大呀~那个云好漂酿啊,红色的,金色的……”
金小宝一双幽黑圆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仰头看着这一脉山峦里最高峻的那座山峰和天边的绚烂晚霞,小嘴都张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