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霄君拢起剑眉,扣在桌案上的手指渐渐收拢。
沈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内情。
什么二十年前?
为什么说重霄君害死了自己的夫人?听上去怎么还与方应许和重霄君决裂有关系?
沈黛站在这里听得一头雾水,既觉得这好像是别人的家务事,又像是牵扯了她大师兄,令她不得不升起好奇心。
“所谓的仙门魁首,手上的血也不比魔族之人干净,所以效忠魔族,效忠修真界,又有何分别?”
师潜古古怪怪地笑了起来:
“我如此,被你收养作为义子的大师兄,也是如此。”
书房里的其他高阶弟子纷纷怒骂:
“胡说八道!”
“你一人叛变,竟还攀扯大师兄!”
“你搜罗银羽芽投入师尊日常饮食的证据已一清二楚,你说大师兄也有异心,证据呢!”
“他能有什么证据?师尊待大师兄如亲子,细心栽培,怎么可能与你同流合污——”
话说到这里,此人又突然卡壳。
重霄君虽没收师潜为义子,但也待师潜如亲子,哪怕师潜是个按正经考核连太玄都大门都进不来的五灵根,也依然收为亲传弟子,亲自培养,还一手扶持他掌太玄都内务。
这样的重视,这样的栽培,也拦不住师潜叛变。
而萧寻,天赋出众,当了这么多年太玄都的大师兄,眼看就是内定的下一任太玄都掌门,却又有一个方应许横空出世。
……焉知他没有反心?
人心最是难测,有了师潜这个赤裸裸的例子,谁都不敢打包票说萧寻一定不会倒戈。
“愚蠢——!”
一直沉默不言的重霄君忽然开口,吓了沈黛一跳。
“背后怂恿你的,是伽岚君,还是北宗魔域的魔君?”
说完,重霄君也已有了猜测。
“那些魔君恐怕没有这样迂回的心思,唯有伽岚君善操控人心,当年之事你尚在襁褓之中,只听他只言片语又知道多少真相?当年修真界杀了魔族不少精锐,你母亲更是先锋,魔族对我们恨之入骨,你是她的儿子,他不过是把你当做一把刺向太玄都的匕首,想要复仇而已——”
师潜脸色白了白,却并未动摇,咬着牙道:
“什么只言片语!分明都是我亲眼所见!!”
沈黛蹙眉,忍不住插话:
“眼见未必为实,伽岚君与魇族合谋,善造幻境……”
“不是幻境!”师潜眼眶布满血丝,眸中焰光灼灼,望着沈黛怒道,“我亲眼看到的!就在——”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师潜!”
重霄君惊觉不对,霍然起身,立刻便出手护住师潜的心脉,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一旁的三师兄上前探查,脸色骤变:
“……断气了。”
书房众人噤若寒蝉,俱是不敢置信。
众目睽睽之下,在审讯之前他们便已搜空了师潜身上的所有东西,他方才也未有任何自杀意图,为何——
沈黛上前,拨开师潜脖颈旁的长发,在耳后发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黑色雾气。
“是魔族的妄言咒。”
“妄言咒……”三师兄回忆了一下,忆起了曾在古籍里见过的记载,“就是那个,施咒以后不能说出特定字句,否则就会瞬间暴毙身亡的魔族咒术?”
前世不少魔族的死士身上就有这样的咒术,沈黛见多了,一眼便能认出来。
沈黛回忆了一下方才师潜只说了一半的话。
亲眼看见……
他怎么能确定自己是亲眼看见呢?
但师潜已死,沈黛除了说一句“重霄君节哀”,也不便再盘查下去。
其余弟子见重霄君神色哀恸,很快着手将师潜抬下去入殓,被抬走的时候,重霄君还中途叫停,亲手阖上了他仍不肯闭上的双目。
众人鱼贯而出,沈黛留在书房中,只觉得重霄君的背影好像一瞬间便垮了几分。
“……重霄君,您的身体……”
“无碍。”
重霄君没有与沈黛细谈这个问题,缓了片刻,敛去眸中哀色,好似有与平时的重霄君无异:
“此次审判允你来看,是因为下毒之事是你提醒的,也算有个了结。”
他顿了顿。
“你登太玄都,想必不是为了这个吧?”
沈黛这才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重霄君,明日去北宗魔域的队伍,我想……”
仿佛猜到了沈黛接下来想说的内容,重霄君打断了她:
“不可,若我此行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师徒,便是十洲修真界的顶梁柱,倾巢而出,不是良策。”
“可是……”
重霄君坐在阴影里,忽然抬眸看向沈黛。
“沈仙君,我一直都很好奇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回答我。”
沈黛一怔:“当然,重霄君请问。”
他那双与方应许十分相似的凤目凝望着她,久居上位带来的压迫感传递而来,好似能看进人的心底。
“伽岚君这样的谋划,我总觉得并非一朝一夕、甚至是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十方绘卷能逆转尘世,你说,我们如今所处的这个尘世,是否已经被人逆转过一次了?”
沈黛顿时僵住。
她其实从看过《博古灵器录》后也有这样的猜测,不过她不敢对任何人说,哪怕是重霄君。
如果要说,便会透露谢无歧是归墟君,曾血洗十洲修真界的事情,她信任谢无歧,也会随时随地监控他,不会让他重蹈覆辙,但她不认为旁人也会这样想。
然而尽管沈黛闭口不谈,重霄君也能很轻易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
“我相信你,那些重要的信息,不能说的,或许有你的苦衷,能说的,你会告诉我,就像我的身体——”
重霄君说到最后,言语间已渐渐褪去他身为仙门魁首的威严。
与沈黛对话的,只是一个父亲。
“我不让你跟去北宗魔域,其实也有我的私心,伽岚君与修真界有血海深仇,此人阴险狡诈,非坦荡君子,又善操控人心,阿应与我仍有芥蒂,我担心他被伽岚君利用,所以希望你能替我看顾一二。”
重霄君鲜少有这样利己之时。
他久居修真界之巅,每日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十洲修真界的防护结界是否有异样,处理无数纷至迭来的事务。
能分给这个儿子的时间,太少太少。
父子二人又是如出一辙的不善坦白心意,年复一年,积怨更深,非三言两语就能和好,就连兰越在中间调和数次也未能成功。
“重霄君客气了。”
沈黛正色道:
“大师兄曾在我微末之时出手帮我,如果大师兄有危险,不用您特意同我说,就算豁出性命不要,我也会保护好大师兄的。”
重霄君深深看着眼前这眸光笃定的少女,定了半响,忽然道:
“可惜。”
沈黛不解抬头。
“可惜,被谢无歧那小子捷足先登,若阿应争气些,我也就不必担心他要一辈子打光棍了。”
沈黛:……?
*
去太玄都这一日,沈黛直到傍晚才归。
翌日一早,阆风巅师徒四人便正式出发前往钟山,也就是萧寻最后传来消息的地方。
沈黛与兰越乘仙鹤,御剑的方应许一路上瞥了沈黛好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凑近了些,问:
“……昨日你去太玄都,为何那么久才回来?”
“重霄君……与我说了一些事。”
“什么事?”
大约是觉得自己追问得太快,方应许顿了顿,才找了个借口:
“是仙盟还是北宗魔域的事?若是他派遣给你什么任务,你莫要随便应下。”
沈黛摇摇头:“不是,是太玄都的五师兄师潜出事了。”
此事沈黛昨夜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方应许,因师潜是与魔族勾结,所以太玄都对外没有公开师潜死因,只说他破境在即,要闭关修炼,太玄都内务移交给了大师姐。
但方应许却不是外人,所以沈黛想了一夜,今日方应许问起,她还是将昨日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方应许万没料到昨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师潜与他虽然不算熟悉,但也是童年相识。
突然得知他是魔族奸细,方应许缓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萧寻?”
“重霄君说,没有任何针对萧师兄的证据,仅凭师潜的话,不能分辨他到底是不是在挑起内乱。”
方应许虽然也不觉得萧寻会做这种事,但想到师潜,他又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