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阳缓缓靠向椅背,露出恐惧的表情。
乌芽芽进一步问道:“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反常吗?”
是的,这太反常了!这真的不是一个小问题。钟阳慌神了。
乌芽芽又问:“我在公司处处打压你,你难受吗?你做错了一点点小事,我也大张旗鼓地挑你的毛病,你愤怒吗?所有人都对你视而不见,你抑郁吗?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你绝望地想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钟阳微微发抖的双手缓慢地握成拳头。是的,这些负面的,狂暴的情绪她都有!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抱住乌芽芽,从公司的高楼跳下去。
乌芽芽盯着她青筋暴凸的手背,徐徐说道:“在家里,你女儿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你会把在公司里积累的愤怒、不甘和怨恨,全都带回家,宣泄在你女儿身上。
“在公司,大家与你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即便是排挤打压也会掌握分寸。可你对你的女儿却不会有那样的顾忌。因为在你看来,她就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是完全属于你的,所以你想怎么对她都可以。
“你会把愤怒、怨恨和不甘,变本加厉地施加在你女儿身上。而你女儿的感受只会比你痛苦一万倍。你在公司里待着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那么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女儿在家里又会是怎样的折磨。她是不是曾无数次地想过,就这么从阳台上跳下去?”
钟阳听呆了,回神之后连连摇头,“不,不是的,你胡说!”
她害怕地连嗓音都在发抖,因为她忽然间明白了,乌芽芽的描述是合理的,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乌芽芽冷笑道:“你敢说,你从未把怨气发泄在你女儿身上吗?”
钟阳不再摇头,脖子僵硬地梗在那里。她不敢说!她其实非常清楚,自己早已把女儿当成了出气筒。自己的确每天都在她身上宣泄着愤怒、怨恨和不甘。
这是不对的!当母亲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她知道被打压的痛苦,可她为什么要把同样的痛苦施加在女儿身上?
钟阳不愿承认这个令人厌憎的母亲是自己,于是垂死挣扎道:“我对我女儿很好的,那么贵的补习班,我一口气帮她报了四个。我对她很好的。”
乌芽芽嗤笑一声,然后问道:“你对你女儿很好?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洗那件校服裤子吗?”
钟阳不敢置信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她爱洗裤子?”
乌芽芽指了指自己的双瞳:“因为我有眼睛,我看得见。她那条裤子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你就没有问过她吗?”
钟阳茫然地摇头:“问什么?洗不干净就是洗不干净,还能有什么原因?总有一些污渍是洗不掉的。”
乌芽芽讽刺地笑了:“所以,洗不干净你就让她一直穿着那条脏裤子?你就没想过给她买一条新裤子?你就让她每天都穿着脏裤子,活在同学们的嘲笑里?你就一直这么对她不闻不问?来,你告诉我,连条裤子都不帮女儿买的妈妈,到底好在哪里?”
这一连串质问把钟阳砸懵了,也砸痛了。回神之后她才惊觉,是啊,裤子洗不干净,那就不洗了,她可以给女儿钱,让她去买一条新裤子!
可是……可是她怎么想不到这一呢点?身为母亲,不是自然而然就应该这样做吗?自己为什么想不到?为什么?
钟阳越想越恐惧,即便是在全国人民面前丢尽了脸面,她也没有产生这样的恐惧。
她忽然不敢正视自己了。回顾过去她才发现,曾经的自己竟然像是笼罩在一团漆黑的浓雾里,只看得见周身的寸许之地,却从来看不见别人。
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女儿过得好不好早就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怎么可以这样?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这哪里是母亲啊!
钟阳抱紧自己,因难以想象的愧疚和悔恨而瑟瑟发抖。
乌芽芽同时也在逼问:“如果我不提,你为什么想不到?身为一个母亲,女儿这么基本的需求,你为什么看不见也想不到?钟阳,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的心里除了自己,还装得下别人吗?女儿对你来说是什么?是你逆转人生的寄托?是你养老的工具?”
乌芽芽忽然站起来,双手撑着钟阳身体两侧的椅子扶手,冷酷地逼问:“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你的骨血,她是你的至亲,她是你生命的延续,但同时她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把她当成什么了?奴隶吗?所以她只配穿着一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脏裤子去上学?她考第一名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给你争口气?她有了好前程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生她下来,就是给你压榨的吗?”
乌芽芽咬牙切齿地说道:“把女儿视作奴隶和工具的烂人,配得上‘母亲’这个伟大的称谓吗?钟阳,你配吗!等你女儿从那里跳下来,你就知道后悔了。”
乌芽芽松开椅子扶手,指向不远处的高楼。
“不,不会的!我女儿不会自杀的!你别咒她!你再说一句我就跟你拼了!”钟阳猛然站起来,愤怒地嘶吼。
她害怕了!
她简直怕到了极点!她担心乌芽芽的话会变成真的,所以竭力否认。
可她同时又隐隐知道,女儿真的出了问题。
乌芽芽却摇头道:“不,出了问题的人是你!如果你不改变,你的女儿只能走上那条绝路。”
刚刚才强撑起一口气的钟阳,霎时间又跌坐回椅子。她不得不承认,乌芽芽说得对,是自己首先出了问题,才会连累女儿。
“是我的错,是我逼得她太紧了,是我忽略了她的感受,是我没用,不能给她树立一个好榜样!”钟阳低下头捂住脸,发出痛悔的哀鸣。
第85章 如何爱你的孩子(全文完结)
当乌芽芽和钟阳在外面比赛送外卖时,乌思慧把钟律也叫了出来。
“我们今天请假去送快递吧。”
已经站在校门口的钟律:“……”
“事情是这样的……”乌思慧简单说了一下前因后果,“我也想去体验一下打工的滋味,你来吗?送完快递我们一起去找妈妈。”
听见“找妈妈”三个字,一直沉默的钟律竟然点了点头:“去。”
这下换成乌思慧感到震惊了,“我还以为你很讨厌你妈妈。”说完之后她连忙捂住嘴,深悔自己失言。
“我怎么会讨厌我妈妈?”钟律摇摇头,语气平淡:“没有哪个孩子会讨厌自己的妈妈。”
听见这句话,乌思慧竟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她看见过一则十分残忍的视频,视频里,一名孩童被他的母亲打到遍体鳞伤,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朝母亲怀里扑去,口中喊着救命。
他在向虐待他的人求助,这种违反常理的行为源自于孩童对母亲天然的依恋。
钟律就是这样的吧?哪怕被母亲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也依然爱着对方。
乌思慧撇开头擦了擦眼角,然后才把钟律拉上停靠在路边的一辆小货车。
“这是我爸爸。”她对钟律小声说道。
穿着一套休闲服的易岺回过头,冲钟律温和地笑了笑,然后便与女儿聊起学校的事。要化解钟律的紧张,最好的方法不是频频关心她,与她攀谈,而是把她当成一团空气。
果然,易岺的刻意忽视很快就让钟律放松下来。
“我今天当你们的司机,负责把快递运到小区,你们一家一户去投递。”易岺叮嘱道:“路上要注意安全,成年男性请你们把货物送进屋,你们一定要拒绝。别信他搬不动的鬼话,你们两个小姑娘都能搬动,他肯定能行。”
“知道啦,我们没你想的那么笨。爸爸你好啰嗦。”乌思慧用小拳头捶了捶易岺的椅子靠背。
易岺低声一笑,然后便说起了别的话题。父女俩天南海北地聊着,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代沟。
钟律眼睛里闪动着羡慕的光芒,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抵达第一个小区之后,两人各自拿上一个快递去投送。
乌思慧快跑几步,冲在了钟律前头。她以为对方不会在乎输赢,哪料钟律竟然也快跑两步,抢在了她前面。
“嘿呀,你是想跟我比赛吗?比就比!”乌思慧来劲儿了,一边跑一边喊:“我们比比看谁派送的快递最多!我一定要赢你!”
钟律没回话,却闷头朝前冲。这是默认的意思。
两个少女像小蜜蜂一般在小区里来来回回地穿梭投递,还嘱咐易岺帮忙计算一下数量。
易岺起初还觉得有趣,后来眼中的笑意便慢慢淡化了。他忽然间发现,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好胜心太强了?说好了来体验生活,怎么一碰上钟律就比起来了?
他垂眸思忖片刻,然后便摇头叹息。他竟一直没发现,自己的孩子心理上也出了一点问题。
与此同时,跑得满身是汗的乌思慧气喘吁吁地说道:“钟律,我不能输给你。”
钟律闷头往前跑,并不搭理她。
“我不是我爸妈的亲生孩子。”乌思慧爆出一个秘密。
猝不及防之下,钟律差点撞上灯杆。她停下来,眼睛微微睁大。
乌思慧再次重复一遍:“你没听错,我不是我爸妈的亲生孩子,所以我不能输。不仅是不能输给你,也不能输给任何人。我爸爸是科学家,我妈妈什么都懂,什么都干,他们很厉害。所以我必须跟上他们的步伐,否则我会被抛下。”
钟律不仅眼睛睁大了,连嘴巴也张的大大的。她没想到看上去那么开朗,那么幸福的乌思慧,心底里竟然压着这样的重担。
“我很嫉妒你。”乌思慧继续朝前跑,脸上露出苦笑:“你每天都不怎么学习,只是一个劲的发呆,月考也能拿到好成绩。而我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拼了命地去学习,才能勉勉强强保住第一名。我不能让我的爸爸妈妈失望,你明白吗?所以我必须一直赢。”
钟律站在原地,语气淡淡地说道:“你跑吧,我跑不动了。”
她知道被逼迫着前进是怎样痛苦的滋味,所以她不希望乌思慧太逼迫自己。
“你跑得动,你可怜我,想让我赢?”乌思慧脸上写满了不高兴:“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拿出全部实力与我竞争,从而鞭策我,让我变得更强大!你给我跑起来。”
她伸出手去拉钟律。
钟律牢牢站在原地,“你跑吧,我慢慢走一会儿。”
乌思慧拉不动对方,于是只能改成慢走。这场比赛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
“你真丧。你这样不行的,年轻人要有朝气。”乌思慧苦口婆心地劝说。
钟律一路都不做声。
两人送完快递回来之后,易岺发现了她们的不对劲。他随口几句就从女儿那里套出了原委,然后便更为清晰地意识到,女儿的心理的确出了问题。
“慧慧,你总是考第一名,你妈妈就总是抢着去给你开家长会,爸爸不服气啊。这样,咱们弄一个恶作剧好不好?咱们别考第一名,让你妈妈去开家长会,看看她是反应。”易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乌思慧深埋在心底里的一根弦轻轻拨动了一下。
如果自己不考第一名,妈妈会是什么反应?会生气吗?会失望吗?会不再喜欢自己吗?虽然这种想象令她感到十分恐惧,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
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答案——如果自己不够优秀,会被抛弃吗?
就试试看吧,否则心里的那份不安永远都不会消失。
乌思慧被易岺的提议蛊惑了,迟疑地点点头:“好,那我下次故意考差一点。”
一个恶作剧就这样成型了。乌思慧暗暗握拳,手心竟紧张地冒出一层细汗。别人都说她过得很幸福,很快乐,可是谁又能知道她的恐惧和彷徨。
她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这是她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静静地握住了她汗湿的手——是钟律。
没有人能够理解乌思慧的恐惧,只有她可以。她比谁都更清楚“不被爱”是何等痛苦的一种感受。
乌思慧马上握紧这只手,转过头冲钟律隐秘地笑了笑。
在这一刻,她们忽然领悟到,如果不能成为朋友,那将是多么巨大的遗憾啊。
“我跟你比。”到了下一个小区,钟律一边系鞋带一边说道。
原本还无精打采的乌思慧立刻来劲了,抓起一个快递就往小区里冲。她这是抢跑,作弊!
钟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飞快冲进去。
易岺看着两个孩子活泼的背影,不由摇头失笑。孩子的苦恼只有另一个孩子才能以最快的方式安慰到。
———
比了一整天,钟律都快累瘫了。好在她赢了乌思慧,还拿到了一百多块钱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