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去了仙尊一职的清尘,没有再上过朝会,只在云兮宫和听泉山往来,远离琐事静修没能让他静下心来,反而又多了困扰。
他端坐山石小溪,则溪水中倒映出另一个自己,眼中轻蔑不屑;他坐在书房沉思,则镜中照出另一个自己,满脸阴沉;他低头品茗,茶盏涟漪中亦有另一个自己,嗤笑鄙夷。
清尘知道,自己的道心坏了,又或者,自己从来没有形成过道心。
他并非是无情道成,而是还没踏入无情道。
书卷笔墨的淡香充盈着偏殿书房,架子上的怀古彩衣仍旧是笔挺地晾在那里,就算知晓自己如此下去难免误道,心中不甘却无法就此平息。
“你恨她是吗……”那个声音带着诱导,“她太该死了,你苦心为正天道付出诸多,天帝该你做才是。她自诩公正,却让不堪的万舟继承遗志,真是天大的荒唐笑话。”
声音从镜子里传来,清尘抬眼看去,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立在镜前。
清尘走过去,面色冷峻道:“心魔?竟敢到天界来,我岂是你能蛊惑。”
“呵呵呵,魔由心生,你心里有魔才会有我。”
“是吗?”清尘抬一抬手,墙上悬挂的仙剑落入掌中,道,“你却连我执念为何都没明白,又怎会是我的心魔?”
“你不是嫉妒万舟当了天帝吗?”
“不是。”
“哦。”那声音顿了顿,又嘲讽道,“你又怎知,我不明白你的执念呢,你看。”镜子上出现一团白雾,朦胧看不清切,那声音让他再近些看。
清尘上前两步,心中警惕。他若会中计,真是枉费了两万年修行。这邪魔是要骗他过去,将他拽入镜中。
他将计就计,手中已经凝了几分法力,一旦碰到那邪魔必定将它拽出来斩杀。
清尘抬手贴在镜中,镜面出现一丝丝涟漪。就在对方张开五指要抓住他手的同时,清尘也主动向镜子里伸去要捉住那人。
“……”落空了。
手腕也没有被抓住。
“……呵呵,原来如此。”镜中的自己几分怨恨,“无妨,不过四五年。”
话音落地,镜子中的他已经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再无异常。
然而清尘的眼中却浮现出恐惧,那魔物能跨过时间,仿佛在宣告,四五年之后的他必定堕落。
----五年后的人间----
一户农家茅屋里,一名面容俊朗的男子坐在梳妆台前,猩红的眼眸几分不甘。天界的仙人们,已经少有不动妄念的人,这个清尘小子是修为最高的一个,终于等到他心生执妄,时间却相差五年。
妄心一生便难消除,清尘五年之后的如今却没能让他得手。
为何五年后的清尘没有妄心了?是何时消了,又是如何消了?
屋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将镜子盖上。
“六郎,你又在照镜自怜了?”帘子掀开,一名麻衣女子头戴蓝色布巾,面色温柔。
男子笑了笑,说:“是觉面容又老几岁,借镜想看出几分从前。”
女子打趣说:“你这般的样貌,该去得个探花,没准还能取个公主做驸马呢。到时候你发达了,给我这茅屋翻新便算报恩了。”
男子站起来笑意盈盈走到她身边,手腕一动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夜明珠簪子来,说:“轻颜,你分明知晓我的心意,为何总说这些话。”
被唤作轻颜的女子没有接那夜明珠簪子,说:“你看你,享惯富贵,随意一个物件都比过我一生能得。与我相识不过是因一时落难,你伤势好了,也该走了。”
“我不想走,凭这些物件足够你我过好今生。”男子抬手将夜明珠发簪插到发髻上,双手捧住她的肩膀说,“轻颜,做我娘子吧。”
女子抬手将发簪取下,脸上有些忧虑,说:“可我……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只是不管怎么回想,都记不得了。她是自小在这山间生活的普通人,家中双亲离去早,之后便一人生活,上个月在山崖下的溪水边遇到了受伤的六郎,将他带了回来医治。
分明没有遇到过别人,又怎么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眉头微皱,她抬手揉了揉额头。
“是头痛病又犯了吗?”男子绕到她背后,双手轻柔地按在她的头上揉捏,一缕缕黑色的丝线渗入其中,“想不起来就不必想了。”
一眨眼的时间,女子眼前的画面又变作了他将发簪插上,问她:“轻颜,做我娘子吧。”
只是她完全不记得刚才的事情,她与六郎相识多年,自小就在一起长大,一个月前六郎放下京中生意不顾,回来看她,一切都该是顺理成章,可她的心底却莫名抗拒。
“我需要一点时间。”
“好。”男子温柔地笑了笑,揽过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发髻上的夜明珠散发淡淡柔光。
在女子看不见的时候,他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轻颜,我的轻颜,我的青厌……”
就算你比我多五年时间,又如何?
第33章 夸我快夸我
五年前的现在。
人间。
明月高挂, 繁茂树木遮蔽了光亮,黑梭梭的道路看不清切,不知隐藏多少飞禽走兽, 夜晚寂静无声,鸟虫的鸣啼也无多少。
两名仙人席地而坐,以灵力化出一个照明的光球,一条小黑狗欣喜地躺在光球下面,借这浑厚的灵力洗涤自身魔魂。
“……”尘钰若有所思,将那悟道方圆球又取出来尝试参悟解开。
晴烟睁眼看向他, 得了这锁之后他沉淀了几天心态, 选择继续去寻魔鳐线索。至于这锁的参悟,也并无多少执念,一切随心随缘, 逐渐有稳下道心的苗头。
今日眉宇间又多出一丝忧虑, 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行径让晴烟颇为在意,问:“道友, 夜深光暗,怎在此时又摆弄方圆锁了。”
晴烟视线落在他捧着方圆锁的双手上,竟在颤抖。
“道友?”晴烟走近弯腰查看他的情况,这般狼狈之态, 不该是天界仙尊该有的模样。
他突然伸手紧紧握住晴烟,颤抖的手微凉, 面色流露些许无助, 却道:“无妨。”
他向来清高, 就算到了这般地步也不愿意求助。
晴烟抬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 道:“莫执着。”
这等举动在平辈之间是极其失礼的,就连长辈都极少会如此宽慰后辈。只有师者传道时, 只有仙人传法时。
尘钰侧首仰头,这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个苦恼不知道为何物的凡人。而这位仙人抚顶,要授他修行之法。
“晴烟道友。”尘钰低头看着那方圆锁,说,“明知结果而不可执着于结果,若明知的是自己五年后将会堕魔呢?”
“你如何得知自己五年后会堕魔?”
“我见了心魔。”尘钰将镜中魔物一事仔细道来,眉眼忧虑,“我生了执念。”
他将眼合上,不愿承认这般的自己。
待他说完,却见晴烟道友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眼底藏着寒意。
四五年后……它逃去了四五年后,难怪三界之中再无半点痕迹。清尘后辈遇到的不是心魔,是那执著之物。
这是一个好消息,说明她比它更多了四五年的时间。
“我知晓此物。”晴烟缓缓道来,“亦有解法。”
尘钰眼中神光微动,等她下文,说:“请仙友赐教。”
晴烟说:“那邪魔是万物执念所成,一旦到了那时,你的执念也成他养分,供其根本。我给你解法,却未必能成,若败,需毁你魂魄,不受其用。”
话说完后,只剩林中轻微几乎不可闻的虫鸣,和风过时的簌簌声。
过了许久,尘钰说:“我答应你。”
“好。”晴烟点头,说,“你此为分身,先回天界归一,我稍后便去云兮宫寻你。”
----天界----
云兮宫中,回归为一的清尘坐在庭院池塘边,他心有所惧。
惧怕自己的嫉妒、执念,惧怕自己两万年修行却成了魔。
“上尊,门外有个叫晴烟的仙子登门拜访,是个生面孔不曾见过,我已说了你谢客不见,她非要我通传,似乎有些境界修为,我不敢得罪……”童子跑来传话。
“请她进来。”
晴烟在小童的带领下来到花园池塘边,看见他池中倒影几分模糊,已经失了真态。
清尘修炼无情道的方法十分简单,就是远离红尘,两万年来在天界,只在三个地方停留,自己的云兮宫、朝会的灵霄殿、讲法的听泉山,都是尽可能少与仙人们接触。
人间的尘钰分身也是如此,访游仙山煮茶论道,都是以长辈的身份与已经修行有成之人论。
就算常有爱慕的仙子出言追求,他也都是“我修无情,岂会有情”的心态,对她们投以同情婉拒。
他自己把自己架得极高,越高,便越怕跌落。
而今他正是如此,无法接受自己的嫉妒不甘,反而成了“我该无情完人”的执念。
晴烟站定与他作揖,便将原本道来,说:“那邪物是三界万物的执妄所成,我正寻它,它若出现,你不必反抗,任由它取你妄心。”
“……”清尘沉思许久,又问,“并非是我轻看,既然那邪物有此般神通,道友又准备如何除灭?”
“它亦有三千化身,也识得我,我借你道心一藏,以你妄心为饵,将它诛灭。”
亦有三千化身?清尘听出些古怪来,此话的意思岂不是说晴烟道友也有三千化身?
一缕分身境界修为却比真仙、比他这个仙尊之首更高,而回想到相处至今所见种种,皆如点化引导,还能是谁?还能有谁?
他诧异地看着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喃喃道:“你……你是……”是他这些年来一直翻阅的书中人。
“我只是一个散仙罢了。”晴烟并未认也并未否认,抬手伸向他的道心。
然而,清尘却猛然后退两步,说:“我不能借你。”他神情慌乱,比方才还要更恐惧,仿佛她是比邪魔还要可怕的人,决不能让她知晓自己的妄心。
一股柔和的力道消去他的恐惧,强大的威压让他动弹不得,晴烟上前,柔声道:“执念已生,又有何惧?”她抬手,落在他的心口。
“不!不要看!”他过于惊恐慌张,夹杂诸多羞愧无助。
他的道心里有一个巨大的茧子,层层细丝缠绕,将他的执着困在其中。晴烟的神识来到那茧子前,通过几处稀疏的缺口可以看见被困在茧子里的执念。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一个模糊到没有五官的人。
“不……求您,求您不要看……”
但此时此刻,那人有了面貌,逐渐变得遇晴烟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