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晞瞪着她,咬紧牙关,生怕一时冲动说出难听的话,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收拾。
文珂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转了转,赧然一笑,道:“原世子说的不错,我这点功夫是不配和蒋小姐切磋的,蒋小姐不吝赐教,我实不胜荣幸。”
原晞挑着眼角睨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银蟾,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罢。”
蒋银蟾噙起笑,似乎在笑他不自量力。回到无为寺,原明非知道他二人有话说,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原晞跟着蒋银蟾走到中院,见廊庑前后无人,便按捺不住一肚皮的气,待要发作,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弯,端详着她的脸色,道:“你是不是恼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蒋银蟾本来没恼,他是习惯被偏爱的人,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他做不来,她也不怪他,但一听这话,她就恼了。他当她是谁?等着他临幸的妃子?久候他不至,便暗生幽怨?她蒋银蟾不是这样的人!
“你想错了,我若恼你,你就不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早被我揍得你爹都不认识了。”
原晞想想也是,她不恼他,便是不在意他,心内灰了一大半,怒气也发作不出了,垂下头道:“我晓得你腻烦了,不想看见我,事情又多,又怕打扰你练功,便没有来。你既然不在乎,也就罢了。那文珂不是省油的灯,少跟他来往为妙。”说罢,转身走了。
宽大的衣袍飘飘荡荡,萧瑟的背影看得蒋银蟾心中一软,张口想叫住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现在拥有的太多,她的爱已无足轻重,又何必给他?
小沙弥走到这里,叫了两声蒋小姐,树下洗衣服的婆子道:“蒋小姐不在这里,往后院去找罢。”
几只孔雀围着蒋银蟾,啄食她丢下的香蕈,小沙弥走过来,合什道:“蒋小姐,有个人让小僧把这封信交给你。”
写信的人是柯长老,他正在无为寺附近的一家客店里,蒋银蟾敲门进来,见地下躺着一个人,跪着一个人,前者胸口有一道剑伤,后者神色惶恐,一动不动,应该是被点了穴道。
蒋银蟾蹙起眉头,道:“柯长老,他们是谁?”
柯长老坐下,向桌上斟了一杯茶,道:“曲凌波派来的人,鬼鬼祟祟,跟踪大小姐好些日子了。这是他们落脚的地方,并没有其他同伙。”
蒋银蟾不甚意外,曲岩秀知道原晞是妙香广平王世子,曲凌波自然不难猜到她来了妙香。
“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原来是抓他们来了。”
柯长老朝跪着的人递去下巴,道:“他叫郭平,我问他曲凌波这个教主做得如何,他起先说很好,我吓他一下,他又说不好,教中许多人心存怨望。”
蒋银蟾冷笑道:“这倒奇了,你们嫌我娘是个女人,不配做教主,帮着曲凌波夺位。如今曲凌波做了教主,你们又对他不满,你们到底想怎样?”
郭平哀声道:“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啊,曲……曲凌波自从做了教主,对弟兄们吝啬得很。往年过节,堂主们都能领到一百两,去年只有五十两!我们就更少了,治一顿像样的酒席都不够。弟兄们为他卖命,他就这么打发,唉!是我们一时糊涂,看走了眼,求您饶了我罢!”
上任伊始,人心不稳,便克扣下属的钱,无疑会招来怨望。曲凌波不是傻子,怎么会犯这等大忌?
蒋银蟾心下疑惑,柯长老道:“大小姐,他说的若是实话,报仇的机会可就来了。我想回中原探一探,你留在这里,等我回信,如何?”
蒋银蟾沉吟片刻,道:“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柯长老你先去罢,三个月后到金州的兴福客店找我。”
柯长老注视着她,说了声好。蒋银蟾右掌向郭平头顶按落,郭平微微抽搐了两下,七窍流血,倒在地下。用化尸粉处理掉尸体,两人带上房门,离开客店。
次日一早,柯长老骑马向北,蒋银蟾望着他去了,拨转马,缓缓地走着。街上的店铺高高低低,悬着各色的招牌,也有黑字的,白字的,金字的。蒋银蟾想买些好茶叶带回中原送人,便在一家茶叶铺门首下马。
掌柜的也是汉人,与她套了会近乎,吩咐伙计拿出四五种茶叶,泡了茶给她品尝。蒋银蟾尝不出好坏,掌柜的见她是个外行,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个红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茶饼,用黄绸子垫着,很贵重的样子。
“姑娘,你看妙香的茶叶多是散茶,像这样的茶饼却少见,实话告诉你,这是进贡的货,我本想留给一位老主顾的。你我都是汉人,出门在外,你照顾我的生意,我当然向着你。你若是喜欢,六千贝币我便卖给你了。”
蒋银蟾昨日赢了善济,文相国赏她一包金叶子,她瞧这茶饼圆圆的,送人也体面,便要掏钱。
“蒋小姐?”文珂带着一名随从走进来,欣喜地望着她,道:“我正要去无为寺找你,刚才在路上瞅见一人像你,跟着过来,还真是你。”
掌柜的连连向文珂打躬,看蒋银蟾的目光登时多了几分敬意,陪笑道:“原来是姑娘这阵风把文公子吹来了。”
蒋银蟾拿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柜上,微笑道:“文公子这么早就来找我切磋?”
“倒也不全是为了切磋武艺。”文珂转眄流精,欲说还休,摇着折扇,朝她走近两步,道:“蒋小姐买茶叶?自己喝还是送人?”
“送人。”
文珂低头瞧着锦盒里的茶饼,蒋银蟾见他脖颈白腻,不亚于原晞,左耳后下方有一颗小痣,鲜红可爱,像处子的守宫砂,心想道:这颗痣若是长在原晞脖子上,还能摸一摸,这文公子的姑妈差点害死原晞,他的脖子摸不得。
“蒋小姐,这茶……”文珂眉头微皱,转脸对上她直勾勾的眼睛,脸上一红,似已忘言。
蒋银蟾扇了扇睫毛,道:“这茶怎么了?”
第九十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五)
掌柜的心虚,被文珂扫了一眼,便紫涨了脸,讪讪道:“对不住姑娘,这茶饼我好像拿错了,你等等,我再仔细看看,哎呀,真拿错了!”连声道歉,重又拿了一个红锦盒出来。
这回是好茶,掌柜的只收了两千贝币,蒋银蟾笑道:“幸亏有文公子掌眼,不然我做了冤大头还不自知呢。”
臊得掌柜的无地自容,把头低了又低,腰弯了又弯,送他们出门。
文珂也是骑马来的,和蒋银蟾上马,并辔往无为寺走,道:“十商九奸,蒋小姐你不是内行,一个人来买难免要吃亏的。”
蒋银蟾回头看了看,道:“他说他是汉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文珂笑道:“这个倒是真的,汉人素来……”想起她也是汉人,咽下了奸诈两个字。
蒋银蟾斜他一眼,道:“是有许多汉人阴险狡诈,但你们白族也不都是好人啊,你姑妈暗算原晞的手段,比起汉人也不遑多让。”
文珂笑脸一僵,沉默片刻,温声道:“这话跟我说说没什么,不要跟别人说,文氏和原氏关系紧张,你应该是知道的,这话若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会给你带来麻烦。”
蒋银蟾白眼一翻,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算计,说话做事不爽快,没意思,还说我们汉人,也不脸红。”
文珂点着头道:“姑娘说的是,是我失之偏颇了。”歪着身子,两个肩随着马背起伏一颠一颠,很随意的样子,又道:“要说算计,原晞才是个中高手,蒋小姐觉得他也没意思么?”
蒋银蟾听出一丝刺探的意味,不答反问:“怎么?你吃过他的亏?”
文珂脸上掠过尴尬之色,看着地下自己的影子,道:“小时候跟着伯父去广平王府玩,摘了一朵他喜欢的花,他便给我下毒,我的手整整疼了一个月。”
蒋银蟾想说活该,谁让你摘人家的花呢?一见他委屈的神色,说出口的话便柔和了几分:“你不该摘人家的花,但他也太过分了些。”
“原晞自小与毒物为伍,刁钻古怪,我们兄弟几个没少受他欺负。”
原明非有时也会说起原晞过去的事,都是一些趣事,并无半句坏话,因此蒋银蟾听文珂说原晞的坏话,也别有一番意思。文珂见她既不反驳,也不附和,不偏不倚的态度,叫人捉摸不透,心想道:我原以为她呆头呆脑,谁知她深谙中庸之道,到底是汉人。
他自是想不到,蒋银蟾的中庸之道是在与原晞,曲岩秀,岳长倾三人的周旋中悟出来的。只觉得遇上了对手,一发想收服她。
文珂日日来无为寺向蒋银蟾献殷勤,送花送首饰送衣裳,这些东西原晞都送过,无一例外被退了回去。这日午后,两人在一处吃茶,蒋银蟾已决定二月初一动身回中原,寻思着怎么向原晞辞行。
以她对原晞的了解,他知道她要走,她便走不了了。但也不一定,或许是她自作多情,原晞并没有那么在意她。
“蒋小姐,你住在这寺里总吃斋饭,太清淡了,城里有一家酒楼,厨子是兴元府人,做得一手好菜,明晚我做东,请你务必赏光。”
蒋银蟾从茶杯里捞起眼,看了看他,答应了。
燕宿雕梁,月度银墙,照在一株盛开的白茶花上,花朵大如盘,九心十八瓣。原明非一袭白袍,傍花而立,净骨天然,绝类花仙。
他见蒋银蟾来了,唇角的笑意变深,道:“银蟾,你来得正好,这株雪狮子头开花了。”
蒋银蟾的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转到花上,赞叹道:“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茶花。”说着把鼻子凑近,那花比她的脸还大一圈,皎皎无尘,丰腴如云。
“可惜没有香味。”
“晞官院中有两株墨紫色的,香气很浓,也到开花的时候了。”
蒋银蟾挑起眉梢,道:“那两株叫什么?紫狮子头?”
原明非笑着摇头,道:“叫妖紫。”
蒋银蟾想了想,道:“倒是花随其主。”
赏了会儿花,她说要回中原,原明非心下不舍,想留她再住几时,一人急匆匆地走进院门,道:“禀禅师:世子爷遇刺,伤势很重,王爷请您和两位药师过去看看。”
蒋银蟾和原明非大吃一惊,原明非认得此人是广平王府的家将,当下便叫小沙弥去药师殿请两位药师,一道赶往广平王府,路上问那家将:“刺客是谁?”
“不知道,跟着世子爷的五个人都死了,世子爷昏迷中,等他醒来才能知道详情。”
蒋银蟾揪着心,到了广平王府门首,下马进门,从大门到原晞的院子,曲曲折折的路无比漫长。原晞房中灯火通明,广平王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满脸焦急。大夫,侍女,僮仆,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
广平王见原明非等人来了,起身迎上去恳求他们尽力救治原晞。
屋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药味,蒋银蟾心慌得更厉害,抢到床边望了一眼。原晞脸白得惨淡,双目紧闭,嘴唇泛青。不及多话,原明非坐下替原晞诊脉,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皱。
蒋银蟾道:“禅师,他怎么样?”
原明非安抚她道:“妙香最好的大夫在这里,一定能救得了晞官。”
两位药师诊过脉,都说原晞的外伤还在其次,最棘手的是中了剧毒孔雀青。此毒源于妙香一种叫孔雀青的毒虫,外表鲜艳,颜色如同孔雀尾,因而得名。南诏时期便有大将军中孔雀青而死,一直以来无药可解。若非原晞体内有鬼面蝶蛊,与孔雀青的毒性相抗,已经一命呜呼了。
原明非道:“虽然无药可解,我们想法子拔出毒质,也能保住晞官的性命。”
两位药师点头,众大夫到外间商量拔毒之法,广平王也过去听,蒋银蟾立在床边,呆呆地望着原晞。这变故突如其来,她一时仿佛在做梦,伸手抚摸他的脸,慢慢地清醒过来,又希望他是知道她要走,故意伤成这样拖住她,等她答应嫁给他,他便悄悄服下解药。他做得出这种事。
可是五名随从的死如何解释呢?他不会为了一己之私,牺牲无辜的人。
推翻希望,又陷入恐惧,她生怕这又是一场死别,不禁红了眼圈。原明非等人过来,她便让到一边,看他们围着原晞忙活,插不上手,深感无力。忙到天亮,众人陆续散去,只留下原明非,广平王,蒋银蟾守着原晞,还有两个侍女听呼唤。
原明非道:“大哥,你也去歇着罢,过会儿就有人来探口风了,你不休息,哪有精力应付他们?”
广平王点了点头,站起身道:“有事你便叫我。”看蒋银蟾一眼,又道:“蒋小姐,你也熬了一宿了,东厢房空着,吃点东西,去睡罢。”
蒋银蟾谢过,依旧守在床边,原晞呼吸微弱,肌肤透着荧荧的青色,像书里遭罹天劫的妖精,离不开人的保护。她恋恋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脸,周围的一切,包括原明非都不在她眼中。
原晞醒来时,正是深夜,桌上点着一盏灯,模模糊糊的,他看见床尾有个人,欹着床柱打盹。他以为是哪个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上自己的床,定睛细看,却是蒋银蟾。
床后一声轻响,蒋银蟾睁开眼,警觉地转动眼珠,与他对上,笑逐颜开道:“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闻空禅师!”
原晞低声道:“你别走,我……有些怕。”
蒋银蟾一愣,想他险些被人害死,眼下又虚弱,哪能不怕呢?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别怕,我不走。”便叫一名侍女去叫东厢房里休息的原明非。
第九十一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六)
“你觉得怎么样?伤口痛不痛?”
“当然痛了,我好渴,请你倒杯水给我。”
蒋银蟾向桌上倒了一杯热水,吹了吹,托起他的头,将水喂到他嘴边。她何曾服侍过人,那水喂着漏着,只有一半到了原晞嘴里。蒋银蟾放下他,任由水渍留在他嘴边,旁边的侍女看不过去,拿着帕子上前,蒋银蟾才想起来,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嘴。
原明非来诊过脉,问了原晞几句,说他已无性命之忧。蒋银蟾着实松了口气,原明非又吩咐侍女:“去看看王爷睡了没有,没睡便请他来一趟。”
广平王睡不着,正在房中挑灯夜读,忽闻环佩之声,文王妃走了进来。王公的婚姻往往取决于家世的利益,而非个人的意愿,广平王娶文王妃便是如此。文王妃嫁给广平王,也只是遵从父兄的安排。
夫妻俩凑在一起,总有种同台演戏的感觉,对彼此的虚伪心知肚明。
广平王看了眼登台的妻子,道:“你怎么来了?”
文王妃露出微笑,眼中蕴着担忧,道:“听说晞儿遇刺,我怕王爷多心,也不敢过去看他,又不放心王爷,便来看看。”
广平王道:“你去看望晞儿,我多什么心呢?”
文王妃暗暗翻白眼,自己若是去了,他那宝贝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还不赖到自己头上,面上讪讪的,道:“我知道王爷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晞儿一定能好起来,王爷千万保重身子,您若也倒下了,叫我怎么样呢?”说着夹起眼皮,挤出两滴泪。
广平王心道:我们父子俩没了,岂不正遂了你们文氏的心愿。口中敷衍道:“别哭了,你是有依靠的人,就算我归西去了,也没有人能欺辱你。”
文王妃脸色大变,呆呆地望着他,眼中又淌下泪来,身子一软,扑倒在他膝上,道:“王爷说的是什么话,您是我的丈夫,唯一的依靠,我们娘儿俩都指望着您呢!”
她演得太夸张,广平王尴尬地蜷起脚趾,两条腿都僵了,说不出话。侍女走进来,说闻空禅师请王爷过去。广平王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拉着文王妃站起身,道:“怕是晞儿不好,我过去看看,你去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