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妃咬了咬嘴唇,道:“我也去罢。”
广平王实在不想陪她演下去,连连摆手说不用,径自去了。文王妃回到住处,见心腹侍女阿芒回来了,便问道:“那短命小厮怎么样了?”
阿芒肤色黝黑,个子高挑,双手交叠在腹前,道:“闻空禅师和蒋小姐轮流守着他,婢子没有机会下手,走的时候听见蒋小姐说他醒来了。”
文王妃冷笑道:“我不信他的命这样硬,明日你再去盯着,他们总有个疏忽的时候。”
广平王走到原晞房中,见他醒了,喜动颜色,问原明非:“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么?”
原明非点头,广平王高兴了一阵,坐在床沿上叹气道:“你这孩子,真是多灾多难,你爹我这条命都快陪你折腾完了。”
原晞哼哼唧唧道:“您言重了,我看您面色少华,精神尚好,寿长着呢。”
广平王道:“我倒是想早点跟你娘团聚,就是放不下你。”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因续弦再娶,他自觉没有资格说爱原配妻子,转过脸去沉默了片刻,问起昨晚遇刺的情形。
原晞略显不安,道:“我从纪羽仪长家里出来,走到锦官桥,已有一更时分,桥底窜出三个蒙面人,都是一流高手,打伤我的那人身上有酥油的味道,像是西蕃的武功路数,我毒瞎了他的左眼。”
西蕃人常喝酥油茶,尤其是僧人,身上总有酥油的味道。
广平王冷笑道:“西蕃的高手,想必是文氏的盟友了。”
蒋银蟾不解道:“你们和文氏斗了这么多年,他们为何要在这时候杀原晞呢?”
原明非道:“三十七部骁勇善战,晞官是三十七部与原氏的纽带,他近来与三十七部走动频繁,文氏也许有所察觉,觉得原氏要对付他们,先下手为强。”
蒋银蟾以为不是文氏觉得,原氏就是要对付他们。
不同于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皇室与世家的斗争往往是暗流涌动,直到此时,她才看清这种斗争的残酷,即便贵为世子,身在都城,也有可能转瞬间灰飞烟灭。
说了会儿话,广平王离开,侍女端来燕窝粥,蒋银蟾陪着原晞吃了一碗。
原明非道:“银蟾,我守着晞官,你去睡罢。”
原晞嘴上也叫她去睡,依依不舍的目光却把蒋银蟾绊住了,她道:“我不累,禅师解毒疗伤,甚是辛苦,再去睡会儿罢。”
原明非笑了笑,道:“怎么?怕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尽心?”
蒋银蟾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无奈地看了原晞一眼,道:“那我去睡了。”
她一走,原晞便收起楚楚可怜的神色,望着帐顶沉思。原明非坐在床对过的榻上,阖起眼,一手捻着一串佛珠,道:“银蟾二月初一要回中原,看样子是走不了了。”
原晞口中呼出一缕气,像是庆幸,又像是苦涩,道:“我就知道她要走,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们不是定亲了么?为何她又不要你了?”
“一言难尽。”
“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她。”
原晞把嘴一撇,道:“我再不好,也没有勾三搭四,她近日总和文珂混在一处,当我不知道?”白眼一翻,越想越气,又道:“五叔,文珂去找她,分明是不安好心,你该拦着他才是。”
原明非淡淡道:“她不是无知孩童,文珂是否不安好心,她自会分辨,你我都无权干涉。”
这话有指责原晞管的太宽的意思,原晞有苦说不出,心道:她就是个好色的霸王,美人装乖卖俏,她就头脑发昏,还分辨什么啊。
原晞院里的下人对蒋银蟾都很客气,因为她是原明非的徒弟,眼下最有可能成为世子妃的人。蒋银蟾睡到晌午醒来,侍女问她想吃什么,要不要洗澡,连换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蒋银蟾见原晞还睡着,回房吃过饭,洗了澡,又去看他。
原明非正给原晞施针,原晞趴在床上,赤着上身,侍女怕他冷,在床边笼了一个火盆。蒋银蟾好些日子没见过他的身子了,就搬了条小杌子,坐在火盆旁烘头发,目光在他雪白的皮肉上流连。
她头发上的澡豆香气被热气一蒸,直往叔侄俩鼻孔里钻,原晞饧着眼看她,道:“你剥个柑子给我吃,好不好?”
蒋银蟾便向桌上拿了一个黄柑,剥开一瓣一瓣喂给他。原明非看不惯他借伤撒娇的样子,下手重了些,刺得原晞直叫唤。蒋银蟾蹙着眉头,满眼疼惜,想原明非刺得重,自然有他的道理,也没有说什么。
刺到腰际,原明非道:“银蟾,我要往下施针,你回避一下。”
蒋银蟾目光炯炯,正看得起劲,不假思索道:“不妨事,我又不是没看过。”
原明非一愣,心知他们已有云雨之情。原晞羞得满脸通红,蒋银蟾才意识到不妥,讪讪地站起身,绕到床后,见有一道便门通往后院,想起前夜听见的那声轻响,推开门,走到院中察看。
妙香未婚的男女相好,不足为奇,但汉人把女子贞洁看得比命还重,原明非认为侄儿理当入乡随俗,不该在礼成之前与蒋银蟾做出这等事,沉声斥了一句:孟浪的小子。
原晞默默无言,那晚虽是蒋银蟾强逼在先,但他孟浪在后,想起来便觉得愧疚。
后院修竹森森,苔藓堆青,房间楼窗都上了锁,蒋银蟾听见原明非叫她,转身往回走。阶下金光一闪,她站住脚,弯腰捡起一个小小的金葫芦。
原明非让蒋银蟾守着原晞,自己出去了,蒋银蟾摊开手,道:“在后院捡到的,瞧瞧是你屋里哪个丫头失落的?”
原晞瞅了一眼,道:“我哪儿知道,让她们来认罢。”
几个侍女看过,都说不是自己的,其中一个想了想,道:“我好像见过王妃身边的阿芒有一副这样的耳铛。”
其他侍女疑惑道:“阿芒的耳铛怎么会掉在后院里?”
原晞脸色已不好看,道:“或许是别人的,碰巧和阿芒的一样,你们别出去乱说。”
侍女们齐声答应,各自去忙了,蒋银蟾道:“会不会是王妃派那个阿芒来害你?”
原晞耷拉着眼皮,揉搓着被面,道:“是又怎样?现在还不能动她,只能小心提防。”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世子当得真窝囊,想我娘那些面首没有一个敢对我不敬。”
柳玉镜的面首无不出身寒微,又没有孩子傍身,与文王妃不可同日而语。
原晞睇她一眼,道:“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好过了。”
蒋银蟾把玩着他羊脂玉般的手,道:“我能帮你什么?”
原晞向外看了看,道:“你靠近些,我告诉你。”
蒋银蟾不疑有他,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轻轻呵了一口气,她痒得笑起来,他的嘴唇便印在她弯弯的唇角上。她笑意一凝,退开了点,歪着脸看他,眼眸深黑幽昧。原晞别开眼,脸颊晕开淡淡的春色,在锦帷翠幄中,惹人遐想。
第九十二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七)
蒋银蟾心里痒痒的,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嗔道:“伤成这样,还不老实!”
原晞道:“五叔说你要回中原。”平静的语气含着一丝幽怨,仿佛被辜负的淑女,责怪也是隐忍的。
实则蒋银蟾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来妙香也并非自愿,本来他好好的,她也没必要留下,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现在他身受重伤,文氏虎视眈眈,叫她如何放心?
“日前柯长老捉住两个人,是曲凌波派来打探消息的,听他们说曲凌波不太对劲,我想回去瞧瞧,或许有机会杀了他,替我娘报仇。”
原晞听了这番解释,心里好受了些,虽然知道报不报仇,她都是要走的,但宁愿相信她是为了报仇才要离开自己。
“为柳教主报仇是头等大事,论理我不该拦着你,可是你走了,叫我倚靠谁呢?总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倚靠长辈罢。”
这话有些不通,换做别人,多半忍不住要问:莫非倚靠女人就比倚靠长辈光彩?
蒋银蟾却没有这样的疑问,她乐得做他的倚靠,道:“你放心,等你大好了我再走。”
原晞锁着眉,迟疑半晌,道:“若是好不了呢?”
手指头抹着他的眉心,蒋银蟾道:“你别胡思乱想,又不是寻常人家,请不起名医,吃不起良药,你有妙香最好的大夫给你用最好的药,什么伤治不好?”
原晞摇头苦笑,道:“我心里清楚,孔雀青无药可解,我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恢复功力就别想了。”
功力尽失对一个高手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啊!蒋银蟾大不是滋味,开导劝解道:“你还年轻,不要这么想,事在人为,没有过不去的坎。就算这里治不好,我们还可以去中原,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大夫治得好你。”
原晞听她话里有不离不弃的意思,心下欢喜,面露晴光,脉脉注视着她,须臾低声道:“我又不想当什么天下第一,只要你不嫌弃,不能恢复也无所谓,等事情处理完,我便陪你回中原。”
蒋银蟾心想道:若是我功力尽失,死的心都有了,他还有心情跟我谈情说爱。到底是王孙公子,骨子里那点风流什么时候都在。又想他说陪我回中原,这话可不可信呢?他就不怕功力尽失,去了中原,被我欺负?
原晞黯然道:“你不相信我么?”
蒋银蟾见他眼中似有波光摇碎了月,那种神情就是铁石人见了也动容,忙道:“没有,我是担心你爹不答应,听说他们想让你做皇帝呢。”
“皇帝有什么好做的。”原晞漫不在乎地一笑,道:“我自有脱身之法,你不用担心。”
他这样聪明,怎肯做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蠢货?蒋银蟾终究是半信半疑,但重于江山的感觉真好啊,单是半信便叫人飘飘然,如在云端,日后若是失望,势必摔得很痛。
原晞眨了眨眼,带着期待看她,像美丽的鬼魅,等着人为他冒险。蒋银蟾一边低头吻他,一边暗自叹息。原晞缠住她的舌头,当她是药瓶,吮吸吞咽瓶中的药水。她披散的长发盖住彼此的面目,不见天日,吻得放肆。
炉子上的药咕嘟咕嘟翻着泡,侍女用棉布垫着手,将漆黑的药汁倾入白玉碗中。
“老爷,吃药了。”
文相国和文珂正在窗下对弈,没听见似的,半晌才斜下眼,看了看那碗药,皱眉道:“吃了也不管用,倒不如不吃,省些药材,我也少遭罪。”
文珂笑道:“自从换了瞿大夫的药,伯父的气色好些了,这半日也没见您咳嗽,再吃上四五个月,兴许就大好了。”
“我的病不是这些药能治好的。”文相国无奈地端起碗,一饮而尽,腥臭奇苦的味道刺激着肠胃,用帕子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文珂面露不忍之色,道:“侄儿恨不能替伯父受罪。”
文相国瞅他一眼,望着墙角的灯枝,点点烛火映在他眼中,汇成一片灿烂的希望。
“只有度厄丹能治我的病。”
传闻南诏王世隆因争夺安南,与唐朝决裂,多次发兵攻打四川,掠夺无数金银财宝。为了储藏这些财宝,世隆在苍山开凿了金玉银兵四座宝库。修成后,所有参与修库的人均被毒杀。宝库成了秘密,在民间流传出种种说法,玉库中有一粒起死回生的度厄丹,便是其中一种,文相国深信不疑。
一百多年前,妙香的开国皇帝原彬从南诏王的陵墓中取出藏宝图,找到沧浪峰上的银库,证实了传闻。之后藏宝图便由历代帝王保管,如今在位的天明帝却没见过藏宝图,因为他并非先帝钦定的继位者。
文珂道:“藏宝图一定在原明非手中,原晞中了孔雀青,原氏只有去找度厄丹这一条路。我们只需盯紧他们,不愁拿不到度厄丹。”
文相国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出去走走罢。”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度厄丹,多好的名字啊。原晞坐在床上,向榻上的原明非感叹。
宫里的娘娘派人送来几件玩器,一盒精致点心,原晞打开看了看,叫侍女送给蒋银蟾尝尝。侍女回来说蒋小姐睡下了,原晞意外道:“这么早就睡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
侍女道:“明早再问罢,点心我给她留着。”
蒋银蟾是挺不舒服的,因为文氏打了她的人,她咽不下这口气。找文王妃出气,一来太明显了,容易连累广平王和原晞,二来没什么意思。于是她穿了一身夜行衣,蒙住脸,潜入相国府,准备刺杀文相国。
单枪匹马,没有任何筹划,这场刺杀堪称简陋,其过程之惊险却可以在文相国有生以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刺杀中名列前三。
花园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晃,文相国和文珂走在一条石径上,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两边是些湖石砌的花坛,一丛丛灌木。石径尽处,有一五色亭子,蒋银蟾就伏在歇山顶后。
文相国一步步走近,剑光斜刺而下,瞬间抖成一张光幕,将他兜头罩住。两名随从急忙挥刀格挡,文相国和文珂想躲开,却被无形的气劲困在一个圈子里。只听叮叮当当的声响,一道道剑气擦过文相国的头顶,纱帽碎成数十片,蝴蝶似的乱飞。
文相国吓出一身冷汗,附近的侍女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传呼声此起彼伏,武士姚觉最先赶到,纵身跳上湖石堆的山子,挥刀砍向刺客。蒋银蟾不架他的刀,竟嗖的一下从他刀下钻过,回剑刺他背心,同时朝文相国抛出三枚淬毒的梅花镖。两枚被击落,一枚打在了随从肩头。
文珂扶着文相国躲到廊下,又有五名武士赶到,三人守在他左右,两人去对付刺客。文相国和文珂这时才看清刺客是个身形纤细的黑衣人,剑法之高,生平罕见。
斗了百十回合,蒋银蟾心知今晚是杀不了文相国了,抽身便走。
“想走?没这么便宜的事!”姚觉提起一块大石,使劲掷出,这块大石有两百多斤重,在他手里就像是空心的,去势极快。
蒋银蟾冷笑一声,反手挥剑,大石从中开裂,一半飞向文相国,一半飞向姚觉。姚觉迎着石头一拳,石头轰然粉碎。文相国那边一名武士抢上前,双掌拍在石头上,却低估了石头的冲劲,连连倒退,撞断了栏杆。
刺客已不知去向,文相国惊魂甫定,唏嘘道:“这等高手,可惜不是咱们的人。”
文珂怔怔地望着广平王府的方向,心里有些羡慕,甚至嫉妒重伤的原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