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谁啊,太没素质了。”何晓春皱眉:“爸、妈,你们没事吧?”
何复揉着腰,缓了半天,摆摆手:“没事、没事……”
冯春燕崴着了脚,一瘸一拐,也说没事。
他们一边抢着去接女儿的包裹、行李箱,一边说:“那个是我们村的新村长,你千万别去招惹他……他是镇长的小儿子……今岁刚成年,荫了村官。”
大魏王朝留下的传统“世籍为官”,大魏共和国也继承了,即高级别官员的子女可以直接荫官。
虽然理论上,规定市级开始,才能有荫官子孙的资格。但实际上,哪个镇、县里没几个盘根错节的家族,代代为吏,盘踞了从县到镇的各个部门?
县长的子孙,再不济的,都能在镇里称王称霸。镇长的子孙,纨绔一点的,也能挂职个村官,潇洒领薪资。
当然,村里的实际事务,还是村里的几个大姓商量着说了算。镇里只是要给这等人个名头而已,薪资也还是镇上发。这一点各村的也清楚。
何晓春忙将父母手里的包裹抢回来:“我自己提,你们扭腰的扭腰,崴脚的崴脚,别再加重了!”
何复握住行李箱不放,冯春燕抱紧一个小的:“我拿这个拿这个,你别插手!这么点我们抱得动!”
拗不过他们,何晓春无奈:“那你们走慢点。”
路上,何复小心翼翼地问女儿:“姑娘,你公司放假啦?可是最近也没什么节日?”
冯春燕也期期艾艾,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换做以往,她肯定不敢说实话。但这次,何晓春摇摇头,干脆地说:“没有放假。我被上个公司辞退有段时间了。”
何家夫妇张目结舌:“出什么事了,怎么不早说?”
“没出任何事。”何晓春说:“就是老板觉得找到了比我学历更好的,更好用的。不想再继续给我付工资了。”
父母都不信。冯春燕露出担心之色:“我还不知道你啊,自打读书出来,就脾气也慢慢有点了。妈说了多少次,做人要平和忍耐。平州不比我们这小地方,大城市的人有知识,有能耐,脾气也大,你要更忍让……”
“妈,我没有得罪任何人。”何晓春说:“一样会被辞退的。”
见父母还想絮叨,何晓春撒娇:“好了好,工作的事先不说了,很久没回家了。妈,我想吃你的拿手菜。爸,你自制的辣椒蘸水呢?”
到家门前,却看见一伙人在探头探脑,还有人正从她家的院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鸡。
何复见此,大叫一声:“癞头,拿我家的鸡干嘛!”
拎鸡的是本村的一个闲汉,因自家的里正叔叔,所以谋了些村里的活计,因头顶有块很难看的疤,常年不长头发,所以村里都叫“癞头”。
闻言,癞头嘿嘿一笑:“老何啊,你家这次的水电费又不交,新村长今天来查账,我替你垫付了,拿点东西抵债喽。”
“我不是说了吗,上次交了农业税,暂时没钱。等月底就交!再说我家欠的水电费也不多,哪里就要一只鸡了!”
癞头说:“利息嘛。哟,小何回来啦?越长越水灵了,大城市就是养人哈。对了,老何,还有路费、修祠堂的钱,过两天来收,你别又说没钱啊。那我就只能自己上门扒了。”
一边说,一边直直朝何晓春的方向走去,何晓春往侧避了一步,他故意跟着侧了一步,偏偏撞到了她身上,眼睛朝着她胸脯盯了好几眼,被何复怒目而视,才慢悠悠走开。
走远的时候,他还声音洪亮,丝毫不遮掩地跟同伴说:“冯婶子养的鸡最肥,我馋很久了,回家就炖鸡汤!”
徒留下被他们一伙人翻箱倒柜、一片狼藉的何家院落、房间。
何复、冯春燕气得边收拾边大骂无赖子。
何晓春帮着收拾:“爸,我上次问你们家里交完税,水电费、路费还够不够钱交,你们不是说还够吗?”
何复支支吾吾:“本来还够的……今年地方税又额外加了点……村里要兴修祠堂……腰又闪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中气不足地强调:“你工作要紧,我跟你妈能自己解决的,以往最后也都解决了的。”
解决?
这帮人,收不上税就牵牛扒屋,家里能怎么样?还不就是卖东西,拿实物抵!
更不要说村里没完没了的所谓“修祠堂”,如果各家不肯兜钱,那也是要上门找事的。
何晓春扫视一圈,果然见家里又少了几个大件。她之前给他们买的新电视、新电瓶车,都没了,猪也少了一头。
村里的水电、乡路,也都是政府聘县里、镇上的公司修的,都是私有的,要额外每年收钱的,也是村民自己兜。
也就是平安镇还相对富庶,镇民、村民的地大多是王朝败落,大魏共和国建立时候分的,都是自家的地,人口也少,气候也不错。除了庄稼,也种些经济作物,还不至于到扒屋的地步。
何晓春叹口气,看着目光躲躲闪闪的父母,柔声道:“下次还是告诉我吧。”
“爸妈,我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了,这次这家新公司待遇更好。”
冯春燕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这么快就找到新工作啦?也是在平州吗?”
一辈子最多到过县里的父母,心目中所能想象的大城市的极限,也无非就是平州。
“唔,有点近似吧。”何晓春想:平京,跟平州,相隔千里,但就差了一个字,也不算撒谎吧,名字上有点近似。
“噢噢,在平州附近啊,那也好,也好。给你交几样保险?医保交吗?”何复问。在他心里,能给女儿交各种保险的工作才是好工作。要不然,跟他们一样,生一次病,就花掉了不少钱,连水电费都险些交不起了。
“五险一金,都交。”
何复很高兴:“好,好,也是搞那什么,画画?”
“不是画画,那叫‘设计’。”何晓春说:“新工作不画画了。不过有点像……也可以称作‘设计’。”
问到这里,何家父母还想再问,但何晓春坐了一整天的面包车,肚子嘟噜噜直响,他们就不问了,赶紧给她去做饭生火了。
当夜,吃饭的时候,何晓春吃完了一大碗,父亲亲手做的辣椒蘸水,酸辣微甜,兼具鲜香,自家地里挖的土豆,也很鲜嫩,蘸一蘸,非常下饭。
坐在昏黄的灯,矮矮的四方桌前,父母都已经住筷了,笑呵呵地看着她埋头苦吃。
他们平时拮据,清茶淡饭,但女儿回来,就做了一桌,一大锅的菜,明天中午的份都够了。
何晓春吃得打了嗝,有些羞赧:“好久没吃到这种味道了……对了,爸,妈。”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今晚我的新同事们也要来。我跟他们说,你们做的蘸水,风味绝佳。给他们留几碗吧。”
“啊?”何复、冯春燕愣了愣:“你的同事也跟来了?白天没看见啊?”
“他们在县里。今晚就到镇上,会到我们村来。到这里有工作。”何晓春说。
“你们公司怎么在我们这乡下地方还有工作?”
“县里离我们镇,再到我们村,有好些路,镇上的宾馆也都很不好,村里更没地方住,你同事半夜过来,没地方休息住宿哇。”
何家夫妇纷纷疑问。
何晓春笑了笑:“没关系,他们自有去处。而且他们人都很好,爸妈,你们会喜欢他们的。”却答不及意。
说着,放下碗筷,望了望天,说:“啊,今天也有月亮呢。不过,林大哥他们说得对,水底看见的月亮,还是湿漉漉的啊。”
又说:“爸妈,你们冷吗?”
何复、冯春燕看着女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冯春燕担心地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晓春,你没事吧?大夏天的冷什么?生病了?”
但何晓春的额头温度很正常,她反而握住母亲常年劳作、粗糙如树皮的手,环顾四周,苦笑叹息:
“是我往日,肉眼凡胎,懵懂无知。水将没颈,怎么会不冷呢?”
在父母更加不明所以时,何晓春站了起来:“妈,我先去睡一会,等我同事到。你们也早点睡吧。晚上如果听见水流声,波浪声,不要惊慌,也不要开窗。当然,开了也没事,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待莫名其妙的何家夫妇询问,她很快就回屋去了,竟然反锁了房门,悉悉索索,似乎在房内换了衣服,果然睡下了。
是夜,何家夫妇还是依照女儿的嘱咐,留了几碗蘸水。但辗转未眠。
何复心大一点,冯春燕却左翻身,右翻身,还是坐起来:“姑娘讲话奇怪,是不是在城里挨了什么人欺负,有了心事?不行,我去找她聊聊。”
何复道:“这么晚了,姑娘早睡了。她坐了这么久车,累坏了,你别打扰她睡觉。有事白天再说。”
夜越来越深,因怀了不安,他们睡得浅,似梦非梦间,隐约听见有波涛声,水流湍急汹涌。
本以为是做梦,但那声音越来越近,如洪波泛滥,浪头翻打,直到就在咫尺。
何复还是惊醒了,掐了自己一把,那浪涛声却越发清晰,他赶紧摇醒老妻。
冯春燕嘟囔:“复哥,你拉我到河边干嘛!”然后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
二人打开玻璃窗,往外看去。
一看之下,吓得跌坐在床。
窗外,明月高悬,朦胧如纱的银光照耀人间。
但明月之下,有涛涛洪波,由远及近,冲向平安镇。
顷刻间,原本还算人烟鼎沸的附近村镇,都淹没在碧波之下。
见此,夫妇二人惊慌万分,立刻转身要去喊叫女儿:【发洪水了……发洪水……】
但话一出口,咕噜噜冒出气泡,声音没入水下。
何复、冯春燕低头一看,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浪涛之中挣扎。
四周哪有村庄,也没有自家的房子,四面八方,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泽国。
水面鳞波闪闪,时有微潮,流曳点点银光,倒映月亮。
许多乡邻都同样在水中挣扎呼救,沉浮不止。
水很冰,已经没颈,他们觉得身上失温很快,快要坚持不住,往水下沉去了……
而且,他们总觉得,他们已经在这场洪水里挣扎很久了……
恍惚间,他们看到水下有可怖的黑影游过。那些是一人多高的大鱼,刀鳞锯齿,极狰狞,在泽国游荡,自若闲适极了。
人会淹死在洪水里,这却是它们的老巢。
这些大鱼时而觑着那些沉浮的乡邻,围着他们转圈,似乎在考虑从何下嘴。
其中一条,从水下,往他们夫妇俩游来……
渐渐能看清它的具体模样。
它昂起头,鱼身上竟然长着一颗人头,长着癞头的脸!
其他鱼的样子,他们也看清了,有的特别肥大的,长着新村长的胖脸。有的,长着里正的脸……
还有不远处,小山一样,张开嘴,在水下形成漩涡,正不断吞噬人的,长着电视上见到过的,镇长的脸……鱼口中,骷髅堆山,血肉淋漓,尽是半截的人……
在何家夫妇惊骇欲绝时,却听到了豪爽的大笑声。
他们艰难地从波涛中抬头去看,却见万顷碧波之上,高悬的月亮中,飞下了许多的大鸟。
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有凶猛的天鹅,发出人般的快意笑声,猛然往下一探,就将那些大鱼抓起,用翅膀拍晕。
然后,这些猛禽褪去羽衣,纷纷化作了人模样。
他们有男有女,有青年也有中年,甚至还有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大多一身伤疤,但精神刚健。人人扛着锤子、凿子、锄头之类的家伙什,
为首的是个模样清秀,但浓眉,颇有倔强不屈之态的青年,扛着大斧头,叫道:“听我号令,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