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齐齐举起手中的器物,他们仿佛渐渐汇作了一个人,一个巨人。
巨人猛然朝泛滥大地的洪波一劈。
大地猛然裂开一道,水流呼啦啦下陷,水位开始下降。
从快没过嘴巴,到脖颈,再到胸口。最后,只将将没到他们的大腿,下降的速度慢了,但此时,虽然站在水里,下半躯体冰凉难受,却已经可以忍耐了。
何复、冯春燕愣愣地,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咳出了不少水。
身后,却传来女儿何晓春的声音:“林大哥、刘姐姐,你们不是让我带辣椒蘸水吗?”
那些羽衣青年纷纷转过身,凌波踏浪,个个手拖狰狞大鱼,朝他们家走来。
见到何复、冯春燕,他们还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您好。谢谢两位的蘸水。”
便接过了女儿递出去的蘸水,为首的清秀青年嗅了嗅,笑道:“果然是附近地区独有的口味,而且清新酸辣异常。谢了,晓春。”
当何家夫妇转过身时,愣愣地盯着女儿时,却见何晓春笑了笑:
“爸妈,我的新公司说,要重新设计世界。这算不算‘设计’?”
一霎那,何复、冯春燕双双醒了。
醒来时,太阳透过窗户照到床上。
何复急急忙忙推开窗,窗外哪有什么万顷碧波,哪有什么波涛泽国,哪来的月下羽衣客,哪有择人欲噬的怪鱼……
虽然看起来都很真实……果然是梦……他松了口气,又有股奇异的失落。
忽然,院子大门被啪啪猛拍,邻居的大嗓门高了起来:“老何,快起来!”
“出大事了!”
何复、冯春燕去给他开门,却见邻居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天大的好消息,昨晚,连夜出的大事。镇上所有当官的,尤其是跟镇长一家子相关的,都被抓了!我们新村长,还有里正、癞头这些人,也全被抓了!”
冯春燕没什么文化,怔怔地听着,忽然喃喃了一句:
“鱼,都被抓了。”
房门被打开了,何晓春站在门口,看着仲怔的父母,露出些微笑意:
“是啊,水褪了,鱼当然都被抓了。”
“爸妈,我们的世界浸没在洪水里,已经太久了。应该要治水了。”
第213章
李秀丽枕鹅背,面朝青空,过万里层云,呼呼大睡。任意天南地北东西。
炼炁士似梦非梦中,家鹅逍遥四海间。
有时,它好奇地低去,羽翼拂过雪原的澈蓝冰湖,冷得哆嗦;有时,它乘风而上,飞越苍绿千山,穿过缭绕的雨雾沉烟,略觉绒羽湿润。
天亮时,它横渡大洋,看红日跃出金云,碧海潮生。潮水从远缓缓,到近若奔,洪波汹涌,一潮接一潮,鱼腾鲸浮,万类竞搏风击浪。
天黑了,它高飞大漠。月亮照得沙漠如霜雪,狐狸坐在沙丘望月。远处驼铃叮当,千年前驼队的幻影,依稀在绿洲夜饮。
偶尔停在夏日里,微雨,躲在芭蕉下,看雨水溅落叶片,映绿纱窗。偷吃一口主人家院落栽的梅子,呸,家鹅今非昔比,有了人的味觉,酸掉牙呵!
人类真是奇怪,怎么栽种这样的酸果?
有时落在秋夜中,满树桂花,露水冰凉。银河在天,流萤在地,天上人间都闪烁星子。它卧在树下,风吹,落了一翅广寒香屑。
鹅不懂风情,只砸吧着嘴,想:何时结桂子?
但高山远海,飞得累了,它也会落一阵。
渴了,它大摇大摆,落在爱憎嗔痴,情天恨海的昆仑,饮一勺红尘泉水。
饿了,它鬼鬼祟祟,蹑步嬉笑怒骂,壮志豪情的蓬莱,咬一口灵芝仙草。
便炁又充盈,再可腾于霄云。
如是忘乎年月,忘乎天地,终于飞得爽快,泄尽屈居鹅笼半生的烦闷,仰天咯咯长叫起来。
鹅叫洪亮,叫了没多久,就被一只手猛然拍了脑壳:“吵死了,呆鹅。”
背上的炼炁士终于长梦里被它惊醒,终结了家鹅的逍遥自在。
李秀丽揉着眼睛,打量身遭所在。
她睡了数日,被她点化的家鹅,驮着她胡飞乱去,今在不知哪里的荷塘边歇脚。
明月当空,流而泄之,朦朦地,水面仿佛浮动一层薄雾。
雾中,荷花开遍池塘,又大又红,有些半开,有些绽放,摇曳多姿。
碧叶层层田田,高低不一。有时滚圆的水露像珍珠,反射月光。
叶下水流潺潺,间或有鱼依着荷梗睡着了。
叶上,蛙却很精神,此起彼伏地呱,在幽谧空旷的深夜里传了很远。
毛茸茸的橘猫,早就从鹅背滚下来了,正倒在树下大睡,小小一只猫,鼾声倒如雷。
李秀丽又拍一下鹅头:“所以,你这家伙,早不叫,偏深夜发癫,把我吵醒,扰民啊?”
呆鹅委屈地叫了一声。谁知,远处就咯咯咯地应和起一阵鹅叫,似乎是哪家农民的鹅圈里传出。
她顿时明了:“原来是想在被困的同类面前,展示自己脱出樊笼的得意逍遥。”
她又打一个呵欠。一梦不知几日醒来,体内灵炁法力不但全然恢复,甚至又涨了一点。一部分是除去扫平南洲、西洲幽世后人族炁海反馈的炁;一部分,不知道林斯文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连带她也分了海量“经验”。
按理,她这个境界的炼炁士,早已不需要睡眠。
但睡觉是一种享受。此时她又刚从梦乡醒来,困意与懒意还散漫着。
世界无事,干嘛深夜清醒?
便点了点鹅:“再乱叫,炖了你。”
她左看右看,选中了朵荷花,花瓣微微向心拢着,还没有全开,中间恰留了个花房似的小空间。
一只青蛙正惬意地在这花房里躲懒。
她手指一弹:“去,归我了。”便将这绿皮驱赶。
遂往芙蕖里跳去,身形渐渐缩小,又ῳ*Ɩ 将花心扫了扫,便惬意地翘着二郎腿躺下。花瓣又软又香,微拢又能避风,荷花时而还缓缓摇曳,如天然的摇椅,正正好。
伴随着蛙叫、猫鼾,荷风拂面,连鹅都在池塘边,把头埋进翅膀了。鼻尖缭绕淡淡清香,她也合上眸。
闭眸休息还没一个钟头,夜愈发深,荷塘不远处的村庄里,忽然灯光大亮。家家户户都醒了,人声嘈杂,似乎村民纷纷推门而出。
村民的大嗓门,隔着老远,被风送进了荷塘。
修士五感灵敏过人,她清晰地听见,他们在吵嚷什么“阿洪不好了,光景坏了!”“真有鬼!”
“鬼”字入耳,她睁开眼坐起来:这里有临时溢出区?
鲸鱼是肉,蚊子也是肉。再说,都是“蚊子肉”,打鬼总比做习题有趣罢?
她放开感应,果然感受到附近区域上空的人族炁海,有不正常的波动。
她坐在荷花里,看不远处的村庄里,匆匆忙忙跑出一大堆凡人,手拿提灯、手电筒的,还有抬着担架的。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凡人,无论东洲、西洲,都比她出生的地方,生活水平要差多了。
很多乡村路都不怎么通,汽车也很少,自来水勉强倒通,低矮的水泥平房就算不错的房子,还用的那种昏黄的灯泡,电视也是那种厚厚小小的老古董。公交车少来往,有自己车的也很少。
但大城市的科技发展水平,却全然不输给她的世界。
像这个村庄,村里的路很狭窄,也不平整,有相当多的烂泥地,救护车、警车都很难开进去,只能把人先抬出来。
担架上躺着个气息全无的凡人,色如金纸,一动不动。其残存的强烈生死之恨,蒸腾而形成了一个微型溢出区,即“鬼”。
那半透明的鬼魂懵懂地坐在尸骸上,左右环顾,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伸手向抬担架的同族兄弟,双唇蠕动,似要说话。
但它也只存在了这么一刻。下一刻,夜风吹来,明明只是非常微小的一阵轻风,它却好像遭遇了狂风暴雨,躯体愈加虚幻透明,很快就随风泯灭。刚刚成型的微型临时溢出区,瞬息灰灰。
这就是“人死如灯灭”。中阴身脆弱飘渺虚无,风吹如雾散,如露灭。
李秀丽仔细地观看“鬼”从诞生到陨灭的这一瞬间。
丁令威曾说过,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就是“鬼”。
因为大部分凡人,其情感极端波动,炁突破临界值,引发幽世溢出的时候,就是他们死亡的时刻。此为死之恨。
只不过,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就没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
所以,世上虽凡有死亡处,大都必有鬼魂,但这些“鬼”没有外力供养的话,便旋生旋灭,几乎影响不了任何人。
这还是她走了几个世界,第一次亲眼看到“鬼魂”溢出区诞生又自行消散的过程。
孙翠兰、卫小玉不算,这俩都不是正常鬼,都是有人供养的。前者算厉鬼,靠亲人满腔悲情仇恨存身。后者则借文人墨客存身,寄身文脉边缘,传说不灭便不陨落,几乎可以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鬼神了。
但她是修士,双目能见幽明,夜色之中,也纤毫不漏。
凡人却在一片深夜的兵荒马乱中,尚未有人发现担架上的村民早已死去,还把他放进村里少有的一辆货车,要送去最近镇子的诊所救治。
车辆远去时,被吵醒的该村村长披着衣服,拿着手电,打了好几个哈欠,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看着远去的车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少人神色慌张。
村长急着回去搂年轻老婆困觉,就开始赶人,压着烦躁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人生急病常有的事。阿洪半夜生急病,他老婆大半夜挨家挨户地砸门,吵闹,把半个村都吵起来,我用自家的车给他送去医院,也算对得起他了。大家伙都散了吧。”
“阿洪”的邻居却神神秘秘道:“村长,你住得远,不清楚他发病的实情!阿洪哪里是生急病了,他是被鬼怪害了!”
另一个婶子也说:“就是,我今个亲眼看到,阿洪上午干完农活回到村里时,还生龙活虎的。但他背后,悄悄跟了好几个怪物。”
她还伸出手比划:“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身体老长老长,两米有吧?肚子垂地,皮肤长着青紫斑点、蘑菇的,歪着脖子,嬉皮笑脸,悄悄贴在阿洪身后……一路跟啊跟啊,阿洪进院子,它也矮下身进院子……阿洪进屋子,它也蹲下来,踮起脚,蹑进屋子……阿洪睡床上,它也挤在床上……”
“但阿洪就是没发现它。”
“我当时去找阿洪媳妇有事,一扎子看到,吓得我哟,好几次想叫他,但不知咋的,叫不出声。”
“然后下午阿洪就说不舒服,晚上人就起不来了。”
这老婶子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一旁那些没文化,没读过几本书的阿洪邻居,也说:“还不止这怪物咧。婶子你看见了这怪,我却在今晚阿洪病情突然转重的时候,隐约看到有一个人模样的家伙,穿着青色的衣服,两只脚长过丈,是鸡脚,一跳一跳,跨过他的屋顶……然后阿洪媳妇就大叫起来,挨家来砸门,说阿洪不好了,不好了,得送医院……”
“哎,好了好了,整天说这种吓唬人的鬼话。”村长制止了他们,教训老婶子:“本来就人心惶惶的,你还说胡话,给小辈听见了像什么样子!都去睡吧,什么事,明早再说。”
“大半夜的,我站得脚脖子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