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好人都要被鬼神荼毒的话,苍天也太没有恩德。
徐小弟年仅九岁,也忙拦着姐姐,哭道:“姊姊万莫起此念!”
他年纪尚小,除了稍微料理一些家中杂事,也做不了什么,只每日求遍各路神佛,保佑长姊、保佑全家能快快好起来。
陪着父亲、姐姐抱头痛哭一阵,回到房中,已是极累。却还诚心祈祷:
“无论是哪路神仙,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
祈祷着、祈祷着,抽噎了一声,眼泪啪地掉在了他往日最喜欢的琉璃鱼缸里。
徐小弟素日喜欢养些小小水族,这鱼缸里正有只他养的观赏蟹。不知他从哪里淘来,极宝贝地养了一二年,还是只有拇指大,浑身发着琉璃玉般的光泽。
他最喜欢这小蟹,时常趴在鱼缸一看就是半天。被父母姐姐责备玩物太过也不肯丢弃。
此时,因伤心太过,哪里还有精神再与小蟹玩耍。不知不觉,趴在书桌上,慢慢睡着了,口中还在念叨求救不止。
这日,是徐小姐回到家的第二十一日,也是自她失踪以来的第二十九日。
徐小弟一梦沉沉睡去,竟梦到了长姊。
梦中,徐小姐一改白日里的哀哀,也改了宽厚。
一身素白羽衣,站在桃树下,披头散发,脸如金纸,流下两行血泪,极幽怨凄厉,怒目瞪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一言不发。
徐小弟惊骇欲绝,正待牵手询问,举手,却发现自己化作了一只小螃蟹。
长姊将他一推,他向后倒去,哗啦溅起水花,竟瞬息倒入了一条长河,看见远处隐约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
这条长河中,无数念头朝他挤来,要侵占他的肉身。却似乎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嘟囔:真是,我欠你的……于是,螃蟹壳上发出琉璃般的光泽,如甲胄般,将这些“念头”阻挡在外。
甚至八只蟹足有自主意识般顺着水流往前划去,渐近那游吟长河的龙啸。
然后、然后,小蟹仰头透过碧波,看见一轮金黄的月,月中有人的影子,似乎是个少女,浑身泛着光晕,托着腮帮子,拿着钓竿,正在说话:“只要能让我钓上鱼,我就……”
长河似与天下水流相通。他奋力朝上游去。在明暗之间,似在长河,似在另一重水波中,一尾金枪鱼游到了他的跟前……
啪。毛笔掉在了地上。
徐小弟从睡梦中醒来,满头是汗,口中犹自喃喃:“上真,您答应我的,答应我的……”
“知道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回应。
他本是梦中呓语,谁知道却听到这一声,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谁在那?”
抬头一看,徐小弟呆了。
他的书桌上,坐了一只、一只……白棉做的布娃娃。
圆乎乎脸蛋、黑亮亮眼睛、红彤彤的小嘴,白雪雪的纱衣,绸做的头发上还别了朵粉扑扑的绢花。
是他年纪尚小的表姐妹们会争先恐后扯辫子、撕裙子,抢归属权的那种,做工最精巧、最可爱的布娃娃。
布娃娃活灵活现地转了转缝制的黑珍珠眼睛,撇了撇小嘴,竟口吐人言:
“发什么呆?我就是你求来的神仙,来救你全家!”
第226章
徐家小姐失踪以来的第二十九日。
父母病重,长姊鬼怪缠身,家里人人愁眉不展。
徐小弟却在下仆们异样的眼光里,带着笑,叫厨娘烧了一笼又一笼的独门点心,大吃大喝。
宽大书桌,摆了一盘又一盘还冒着热气,花样精美、可口香甜的糕饼,每盘都堆得冒尖尖。
下一刻,这些刚出笼的点心骤然而凉。徐小弟捻了捻,当真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能激起人食欲的新鲜、软嫩,瞬息变得灰扑扑、硬邦邦,簌簌剥落渣滓般的粉,仿佛风干的墙皮。
甚至连作浇头的蜂蜜,也失去了浓香蜜意,变成稀稠的清汤水。
如果有人此时去吃一口,只会觉得这些糕点咀嚼如干粉,嚼而无味,难以下咽。
最后一丝食物中蕴含的炁被吸尽时,红艳艳的涂朱小嘴打个饱嗝,布作的圆手揉了揉肚子。
“神仙”小小一只,坐在书本堆出的临时香案上,满意地点点头:“唔,不错,你很有诚心。”
徐小弟虔诚地朝祂一拜:“布偶菩萨……”
布偶菩萨说:“我不是佛宗子弟。”
“布偶真人……”
布偶真人说:“什么布偶,桀桀桀,我的尊号唤地狱黑虎尊者。”
可是尊者也是佛家的称呼啊!黑虎……
徐小弟悄悄看一眼祂身侧卧着的五颜六色布块缝制的丑丑布老虎,顺从地改了口:“黑虎尊者。”
黑虎尊者觉得他很识趣:“今是哪朝哪代?”
徐小弟一愣:“您是仙家,莫非不知如今的朝代?”
黑虎尊者说:“身在洞天福地,一心潜修,哪知世上千年变幻多少大王旗?”
徐小弟被说服了,老实道:“今是大齐。”
没听过,不过一听就是仙朝的一个附庸。
黑虎尊者的黑珍珠眼睛一转:“我……本尊隐修也,道统不传于世,你怎么知道求上本尊?”
徐小弟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睡梦中,身化小蟹,遁入长河,看见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我追着啸声,渐入海国,就听见您说话……想来,您不是凡人,小子病急乱投医……”
他年纪小,但口齿清晰,用词条理,将梦中情景一一讲来。
听罢,黑虎尊者朝他的鱼缸瞥了一眼,瞥得缸中的小蟹浑身僵硬,哆哆嗦嗦爬进水草下,埋头藏了起来。
才问:“大齐是乱世吗?”
徐小弟说:“我闻大人曾经私下议论。今上不算昏庸。大齐开国一百五十年,虽算不上河清海晏,但也绝称不上乱世……”
“既非乱世,碰到妖怪,为什么不找你们的城隍、土地?”
徐小弟却道:“我家也曾拜遍神佛,奈何近一个月,城隍、土地不过泥胎土偶,无灵无应。”
黑虎尊者揉着布老虎的耳朵,心道,如果是普通的妖怪骚扰、祸害凡人,论理,仙朝的幽官是要管的。
像她认识的那只黄鼠狼,就常抱怨自己偷了只鸡,都会被土地给狠狠教训。
何况徐家看起来不是穷苦平民,而是一方富户良民。
如果本表不是乱世,幽官体系并没有像当时的大周一样分崩离析。
那么,置之徐家不理,也许是因为作祟徐家的妖鬼,来历不凡。
就像当初的鱼妖,因为上头有个龙王老爹,官官相护,就被幽官纵容。
也许,是幽官懒政,或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去管。
就像当初大夏幽官倾巢而出去搜捕她,导致根本没时间管当地的溢出区情况。
算了,不管什么情况,反正徐家的事自己已经答应,那就管定了。
黑虎尊者一跃而起,跨上布虎,跳到了他肩头:“走,先去救你父母!”
进到刘夫人房中时,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牙根紧咬,喂的药几乎一口也吃不下,屋中奶娘、婆子都低泣不止。
看见徐小弟进门,一位胖乎乎的老婆婆责备道:“修文,你母亲病成这样,听说你还有闲心要厨房做了半日的点心大吃大喝?”
徐小弟擦了擦眼泪,正要解释,他肩上的布偶竟自己动了起来,跳到刘夫人床前,仔细端详片刻,还用小圆手掰了掰她的眼皮:“元炁流失严重,但脏腑还没有败坏,能救。”
布娃娃开口说话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往后退去。
这段时日,徐家上上下下都对“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敏感到了极点。
胖婆婆叫道:“你带了什么妖怪来!”
“莫怕,莫怕,”徐小弟忙说:“这不是妖怪,是我请来的神仙!能治爹娘的病!”
但他年仅九岁,小小年纪,说的话不被大人看重。
胖婆婆是刘夫人的乳母,从娘家陪嫁而来,没有孩子,将刘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当即操起扫帚,朝布偶当头拍去:“妖怪,休伤女君!”
扫帚还没扑到,布娃娃回头瞪了她一眼,头上的绢花颤了颤,小圆手一拂,老婆婆就带着扫帚倒飞出去,像个蹴鞠,咕噜噜滚到了院子里,还弹了好几下。
徐小弟道:“尊者,不要伤害,她是好人,只是严厉了些!”
胖胖的老媪晕头转向地抱着扫帚站起来了,滚了这么一大圈,却安然无恙。
黑虎尊者说:“啰嗦,我自省得。”便不理睬周围大呼小叫的凡人了,朝着刘氏的脸吐一口气,五色流光闪耀其中,涌入她的口鼻。
几乎是五色光进入体内的一霎,昏迷的刘氏缓缓睁开了眼,苍白如纸的脸颊转为健康的红润,竟扶着额头,自行坐了起来,茫然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夫人!”
“娘!”
徐小弟喜极而泣,扑到床前,伏在她膝前,流泪不止。
其他丫鬟婆子更团团围了过来,胖媪扔下扫帚,也高兴极了:“快去喊老爷来!”
等徐老爷得到消息,撑着病体匆匆赶到,就见短短功夫,妻不但已经清醒,而且站立房中,脸色红润,宛然病痊愈。
他惊喜万分,自己却先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不待旁边的侍从、男仆去扶他,徐老爷的小腿被一物敲了敲。他低头一看,布娃娃朝他也吐了口气。
哇,徐老爷受不了,忽觉腹内一阵翻滚,打了个长长的嗝,浊气吐出。那愈演愈烈的咳意、痒意就全然消失了。
病黄之色从他脸上迅速褪去,转为正常的白皙。身体泛起气力,不再虚弱。
等直起身,折磨他数日的怪病就无影无踪。
他神色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这是?”
见此,刘夫人满面喜色,忙拉着丈夫说:“老徐,快来拜见黑虎尊者!”
徐老爷顺着视线看去,却见那洁白棉布缝制的娃娃,侧坐在五颜六色的布老虎上,昂着头,对他的小儿子说:“本尊早说了,我一出马,手到擒来。”
他的妻、儿则一脸郑重地向他介绍:“这位就是黑虎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