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还有几道祖藏的秘方菜品。一向闻名当地,慕名而来想一饱口福的老饕不知凡几,尊者在禅房稍等,我亲自下厨……”
黑虎尊者立刻忘了“禅房”两个字了,也把原本想说的话抛到了脑后,催促:“那还不快去!”
全家人围着布偶不要命地说好话,嘘寒问暖,倒把请神的正主徐小弟撇到一旁。
事情已了,前院那些跳大神的僧道,很快就被徐老爷打发掉了。
但徐家以对待最尊贵的贵客的态度,留下了黑虎尊者,每日好酒好菜招待。
而从鸟怪消散,黑虎尊者在徐家住下这日起,徐家前端时日的种种诡异再也没有复发。徐小姐晚间的夜游梦魇也彻底绝迹。
期间,徐老爷还派人去了趟乱葬岗。
徐小姐如果没有被人看住,就必定夜游而出,直奔乱葬岗。鸟怪消散前,拼力要往乱葬岗的方向跑。这地方,极大可能与作祟的鬼怪关系密切。
但一无所获。
这也在预料之中。
徐老爷叹了口气:“乱葬岗埋的都是本乡的苦命人。这不是老儿自吹自擂,我家是出海行商攒下的家业,几代相传。确实不是压榨乡土贫民的劣绅奸商,在本地也修桥补路,接济邻里,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哪有什么恨到要我们全家命的仇人?甚至,是我家为了阴德,还出过资,定时请人收敛路倒的、横死的,无人收敛的尸首,乱葬岗中的不少尸骨,都是由我出钱埋葬的。”
但正因如此,更加奇怪。既不曾与人结下深仇大恨,哪来的鬼怪?
大齐民间,所有关于鬼怪的传说中,厉鬼都不是随便出现的,必有因由。
徐老爷始终想不明白。
黑虎尊者倒不觉得他自吹自擂。
她虽然按法相捏了个布娃娃傀儡就降到此表,因不是真身到此,相面术也不怎么好使了,但还是看得出徐家的深浅好坏。
而且,她降临之前,是用真身观察过徐小弟的。
一个人的命炁固然显示他自己过去的经历,但也能映照出血脉相连,或者是长期相处、关系紧密的其他人的炁。比如,这个人的家人。
毕竟十几二十年的亲密相处,彼此所做的事往往有对方的参与。命炁也就往往互相交织,密不可分。
透过徐小弟的命炁,她当时看到了徐老爷一家四口的生平经历。
确实都是少有的好人,不是土豪劣绅之流。
否则当时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徐小弟,冒了一定风险,来这表人间救他的家人。
“无所谓了,也许是出了什么认知错误,或者是误会。”黑虎尊者道:“虽然具体说了你们也听不懂,但‘鬼’这种东西,说到底并不是人。人死如灯灭,鬼只是人死后的残留物。”
“解决了就行了。”
徐老爷连连称是。但又提出来要报答黑虎尊者,询问祂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其实祂早就说了,报酬已经拿了。而且这几日徐家的招待已经非常用心。
但徐家人还是屡屡殷勤地想要报答,极力挽留。
次数说多了,黑虎尊者也看出来了,徐家人除了确实想要报恩,他们还有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凡人面对突如其来邪祟的不安。鬼物又消散的太轻易。他们怕后续还有什么其他妖魔鬼怪,怕她一走了之,他们无处寻找。
算了,这鬼怪溢出区出现的也确实蹊跷。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黑虎尊者说:“这样吧,我还想在这个世界走走,确实不会一直留在你们家。不过,你们可以给我建个庙,只要每日按时供奉香火、瓜果,你们家作为信徒,就在我的庇佑范围内。如果出了事,我马上就能感应到。”
徐老爷既感谢又面露惭愧,嗓子发干,想解释些什么。
黑虎尊者却道:“建庙对我也有好处,也算你们报恩。不必道谢。”
徐老爷再次深深一揖。
黑虎尊者说:“不过,建我的庙,得按我的要求来。”
祂给徐家提的要求倒不难。
这位尊者虽然号为“地狱黑虎”,实则既没有地狱相,不需要佛道两家的繁杂科仪、道场,也不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金银,更没有一些邪门歪道的血腥代价。
黑虎尊者用软乎乎的小圆手比划了一下:“庙不需要大。但要我的塑像、神主牌都放进去。”
祂说:“要那种威猛的、肌肉硬邦邦的,很酷的,噢,就是看了就让人害怕的,然后高大的……可以青皮肤,也可以黑皮肤……就那种雕像。还有,我的神主牌要叫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还有,我的老虎,也要雕上去,要那种獠牙那——么长,看着就要吃人的老虎。”
徐家人领会了祂的意思。大家私下说:“那岂不是青面獠牙、可怕极了,听着就像妖怪。跟尊者没有一点相像啊?”
“像不像不要紧,关键是尊者开心。”最后还是徐老爷怕了板:“那些无灵无应的山野草头神,泥鳅都能给自己吹嘘成真龙。尊者有真本事,要塑个威猛勇武些的神像,又怎么不行?”
造座小庙,造座神像,按时供些不多的瓜果蔬菜、米面油脂,并宣扬黑虎尊者的“威名”,对于徐家来说,还真不算什么。换得全家平安,非常划算。
看徐家一口应下,很快就开始准备造庙了,“黑虎尊者”也很满意:
这个顶替了傀师的法相,本来不该是这副模样,都怪大周的卫县人,一开始给祂塑像的时候雕成了这副软绵绵的布娃娃样!结果她成真人相后,这个法相也给收进来了!
现在从初来乍到,没人认识她的大齐开始,一开始建庙招揽信徒,就要好好地换副神像模样!
如果以后这个阳世的信徒多了,从徐家人开始,供奉的都是威武模样的神像,说不定她的傀师法相也能受此影响,摆脱布娃娃的恶心模样!
徐家没有平地建起,选了自家一座原本的佛堂,改作了新庙。
十日不到,庙就改建完毕了。神像也造好了。
将神像请进庙的那一天,徐家恭恭敬敬地黑虎尊者请前去巡看。
祂骑着布老虎,到庙里转了一圈。
好极了!徐家把祂的每一个要求都执行到位了!
果然看起来就冷酷邪魅、威武勇猛,有棱有角的,一点也不软绵绵!
九壤幽冥地狱尊者非常满意这座两进的小庙。
等徐家人上了第一缕香,香火绵绵地盘桓庙宇,祂在此处的第一个掌握的洞天也将在后续的供奉中,缓慢成型。
唯一奇怪的是,当地的幽官怎么还没来找麻烦?
若非乱世,幽官体系崩溃。
以仙朝幽官的德行,当地的溢出区内的妖魔鬼怪,他们可能因为贪赃枉法,或者是官官相护,或者是懒政无能等种种原因不去管束。
但当地出现的分官方香火的野神,他们是肯定要来至少看一眼的。
不过来了也不怕。她还是炼精化炁时,在大夏的社稷图内,面对加成堪比返虚的当朝皇帝都敢动手。
如今她业已化神,又修了不少大神通,有的是手段。就算大齐的皇帝来了,正面对决,她照样动手。
不过,这表阳世应该到不了暴打皇帝,暴露她行踪的动静。
黑虎尊者——李秀丽扯扯自己身上的棉布,幸灾乐祸地笑了:
虽然她真身还被通缉,但她的布娃娃法相,却是顶替的傀师法相。
这个傀儡也是她用布娃娃法相的炁灌输进来捏的。其炁,以修行者的眼光看,分明就是地煞观制作的傀儡产物。
就算幽官来了,乍一看,看到的也是“地煞观的野神”。
地煞观的地狱黑虎尊者占的香火,关她李秀丽什么事?
幽官甚至不能为难徐家人。
因为徐家的鬼怪本该是他们权责之内的事,却因为他们怠慢不管,反而被“友派修士”解决了。再去刁难因此成为“友派修士”信徒的徐家人,面子可就彻底下不来台了。
“尊者、尊者……”徐老爷拱手道:“庙已建成,您要再巡看一圈吗?”
“黑虎尊者”从思绪里抽回神,潇洒地摆摆手:“不必,我走了。”
“对了,我之前用相……用一个法术,看过你女儿的面相。她失踪的七天,不是被人掳走的。是她自己悄悄离开的,好像是去见了什么朋友。这是你的家事,你们自己好好聊聊吧。”
“啊?”徐老爷猛然浑身一震,还想再问,布娃娃尊者却挥挥手,她要去玩了,懒管信徒家事,勒住布老虎的耳朵,驾了一声,已狂飙而出,不知去向了。
第228章
东湖又落了一场夏雨。
雨后草叶滴露,绿荫如洗,群山泼翠。
牧童骑着黄牛,吹笛而过。村女二三,结伴浣衣。
路边支着几个小摊子,有叫卖枇杷的,也有卖梅子、杏子的。
游湖的市民扶老携幼,有说有笑,踏青而返。偶尔有人停下来,买一兜正当时的新鲜梅子回去酿酒。
哒、哒、哒。
地面轻微震动。一颗枇杷从草篮里滚了下去。
湖边行人纷纷抬头看。
从路旁的林荫中,前呼后拥,驶出车驾。
打头的是一列黑衣护卫,作为前驱开路。
随后的是四匹高头大马,没人赶车,竟也步伐齐整地往前走。每一匹都极神骏,青色皮毛油光水滑,银鞍金辔,拉着一辆无壁舆车。
舆车翠盖摇摇,四面垂下珍珠帘,风吹玉振。帘后卧一少女,隐隐绰绰,看不清面容,但肌肤胜雪,非民间所能养出。
车驾两侧,则簇拥着十几个美貌女子,皆婀娜清丽,世上少有。却一般梳妆,一样粉衫碧罗裙,像是侍女之流。
这阵势,看得路人目不转睛,又大气也不敢出,纷纷相避。
市民们窃窃:“这是谁家的多娇女?”“不曾听闻有哪方贵人出行。”“城中公卿,也输了几分派头咧。”
行人议论纷纷时,却见有个婀娜女子走出队伍,罗裙轻摆,款款上前,向路边的卖枇杷的老者询问:
“敢问老丈,此处距离宁州城还有多少路途?”
卖枇杷的老翁惊到一下子站起来,局促道:“不远了,这里已算城郊。向西走半个时辰,约莫就看到城门了。”
女子谢过老人,便回到翠盖旁,向珠帘后的少女耳语几句。
少女点点头。
骏马便自行调转方向,一行人声势浩大,朝宁州城而去。
直到舆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马蹄声也已不闻。还有不少人站在湖边,回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津津乐道。
宁州南城,清波坊。宁州的贵人住在西城区,衙门也在这个区域。外来的贫苦百姓,三教九流之类则聚集在东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