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则住了一些宁州本地的不算穷苦,但也不是太富庶的市民。
清波坊是这些不上不下的市民里,最不上不下的一个坊。
世居清波坊的宋大娘去井边打水,打完水,照例坐在井边的树荫下休息。
市井市井,大齐的城镇中,最热闹也最必不可少的社交场所,就是井边。
三姑六婆、贩夫走卒,各路闲人,常常在井边聊天,交流情报,恨不能把上下几天坊中每一个角落的新闻八卦都磕一遍牙。
她一边锤着腿脚,一边竖起耳朵,听街坊邻居凑在一起,磕着晒好的瓜子,翻着嘴皮子。
忽然远处风风火火滚来个矮胖妇人,到井边,一屁股挤开宋大娘,拿帕子一边拭汗一边道:“哎呦喂,你们可不知道,你们清波坊不得了!”
宋大娘被挤开也不生气,连忙追问:“二婶子,什么不得了?”
矮胖妇人娘家姓施,丈夫行二,所以人称施二婶。
施二婶是闻名街坊的大嘴巴、长耳朵。远近数里的时事新闻,大到生老病死,小到谁家的猫狗生了崽子,过了墙,第二天她就知道了。第三天,通过她的嘴巴,街坊邻居就全知道了。
宁洲南城的好几个坊,数个水井,都是施二婶的“势力范围”,她嗓子一张,能把干姐姐干妹妹、义大哥义小弟从街头认到街尾。
“小宋,跟你家也有关系嘞!晌午,我从清波坊最北边过,看见四匹大马,每匹都像话本子里将军的马。拉着一辆顶顶漂亮的车,那车啊,华盖像孔雀绿宝石磨成粉掺金线绣的,日头一照,闪闪发亮。垂下来的帘子啊,是用了数都数不清的珍珠串的,每颗珍珠都比你宝贝得不行的珠簪还要白,还要圆润,喏,这么大。车子里坐的女娃,更不得了!虽然二婶我没看见脸,但白得都发光了,比侯爷的女儿还要白!在车子旁伺候她的就有十几个,个个都是天仙娘娘似的美人,居然只能伺候那女娃!”
施二婶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生动地比划着。听得清波坊的邻舍都啧啧称奇。
宋大娘说:“一听就是贵人。那与我家,与清河坊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是西城区那边的公卿贵人,路过南城……”
“我亲眼瞧见那车停在清河坊坊长的家门口了!”施二婶说:“那鼻孔朝天的坊长,老脸笑出一朵花,带着他儿子儿媳全家跑出来迎接马车。然后说了一阵话,坐在车里的小娘子,就抛了一锭金子给那老货……我看得清楚,好足金,好大的一锭元宝,沉得老货的手都一坠!老脸都笑烂了。可给他赚着了。”
“等马车走了,我上去跟他儿媳一打听,你猜怎么着?这贵家娘子,居然是来清河坊租房子住的!”
宋大娘闻言一惊。因为清河坊空着的房子不多。其中面积最大,最合适贵人居住的,只有她家附近的一座官员搬迁后留下的三进宅邸。
宁州是大齐的繁华大城之一,西城区尤其寸土寸金。官员、贵族、富家,固然都聚集在西城区,但也总有些外来的宦居官员、来做长期生意的大家富户之类,初来乍到,买不起,也租不到西城区合适的房子。
三教九流汇集的东城区他们是不考虑的,往往会考虑南城区。不过,南城区最好的坊是桂花坊。住在清河坊的官员、富户,少之又少。这些年也只有一个小官。
此官员因自觉升迁无望,将长期宦游宁州。又相对囊中羞涩,家里人口也不少,干脆买下了清河坊的几座老宅,并在一起,修缮成府邸,住了七八个年头。
但两三年前,那位官员意外得到提拔,任期满后,就喜滋滋调往他乡,全家跟着一起搬走了,宅邸也就空下来了,临走前,托付给坊长,让他或卖或租,所得钱财三七分成。
那座三进宅邸就在宋大娘家的斜对面。
倘若真有贵人要在清河坊租略微像样的房子,表面看来,也只能选这座宅邸。
果然,施二婶说:“他儿媳嘴巴也松,我多问了几句就套出来了,嘿嘿,就租的你家对面那幢!”
宋大娘喃喃:“但……这、可这怎么住得?”
便问:“二婶,老林头的儿媳有没有告诉你,他出租房子时,给那位小娘子说了实话吗?”
施二婶嘿然一笑:“要是说了,那谁还敢住?听说那来租房子的贵家小娘子,是外地来的,不知到宁州做甚。我一提话茬,林家媳妇就一脸惊慌。以婶子我看,老林头那死要钱不要命的脾气,肯定没讲实话!”
这下不止宋大娘,其他街坊邻居听了,也眉头紧皱:
“这样的人也敢骗,就算是外地来的,谁知人家有没有城里的大户亲戚?老林头贪财迟早贪出大祸来!”
“这老货,太黑心了!”
“幸好,那房子虽有些传言,这些年,也毕竟没人真出过事。或许那小娘子带的人多,人气一旺,也不会出事。”
各家都还有自家的事,磕了一遍牙,骂了一遍老林头后,也不多说,各自散开。
唯独宋大娘忧心忡忡,挑水回家时都险些一打跌。还站在院外,朝斜对门的宅门望了好一阵子。
结果,果然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马车往那座空置的宅子去了。看形容,就是施二婶描述的那贵家小娘子一行。
儿媳从绣坊做工回来,又接了从学堂回来的小儿,正要做饭,看见婆母站在家门口半天,水洒了小半都没注意。忙过去接水桶:“娘,您看什么呢?”
听见热闹,她探头一看,目不暇接,惊道:“哎,好大的阵仗,老林头总算把房子租出去还是卖出去了?好几年了,我们家又搬来新邻居了!不知是什么来头的贵邻,居然敢住这里。”
宋大娘道:“好像是外地来的。老林头这忘八,骗了人家,没说实话。”
儿媳也吃了一惊:“什么!他怎么敢的啊!”其他街坊只是道听途说,亦或知道得不真切。
但时不时会过来检查这座宅子防火的老林头,以及住得离这座宅邸最近的他们家,却是一清二楚的,这宅子,如今根本住不得活人!
宋家的小儿不知何时挤了出来,看见对面的热闹,眼睛被大马、粉衫罗裙的侍女,华美的车驾吸引了,乐呵呵地拍手:“大马、大马!啊,你们也来看大马吗?”
后半句话,宋家小儿的眼睛却盯着宅邸的青瓦墙头,视线凝聚,仰着头,天真无邪,不知道在与谁说话。
墙头空无一物。
但在宋家人的视角,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瓦片上压了几个印子,无风而铃铃响动,似乎当真有什么东西趴在墙头,朝外窥看宅邸大门口的动静。
宋大娘、儿媳毛骨悚然。宋大娘立刻给了孙儿头顶一掌,呵斥:“回去读书去!说了多少次,不许胡言乱语!”
立刻将孩子拉离了门口,婆媳二人慌慌张张关上门,生怕慢了半步,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她们俩步履匆匆,却没低头,看不到被拉走的宋家小儿,在自家大门关闭的一霎,对着对面的空墙头,双眼迷迷瞪瞪,露出傻笑:
好啊,好啊,晚上,找你玩……
仿佛在应和谁。
*
“还不错。保存得挺好。”
等进了宅邸,初步检查了一遍房子的清洁、完整程度,红漆大门合上。翠盖舆车停在外院,珍珠帘被掀开。
粉衫碧裙的侍女们连忙去扶主人。
少女却不要她们扶,姿态极轻盈,飘然而下。顾盼四周,她眨眨眼:
“我很满意。”
瓦片翘翘声,细细窣窣,仿佛有东西踩着墙头,蹲在其上,窥看着她。
但这声响,凡人难以察觉。
这凡人少女果然也毫无所觉,只四下转动,眼睛不在意地掠过瓦片墙头,无知地继续重复了一遍:
“我很满意。”
嘻嘻嘻嘻。有东西无声而笑。
李秀丽慢慢朝主卧走去,背对着院子,也无声地勾起嘴角。
运气太好了。她真的,很满意这座房子啊!
第229章
清河坊那座闹鬼魅没人敢住的宅子租出去了,当日就被重新挂上了牌匾,书“何府”。
于是,虽没有通传姓名,也不甚理睬左邻右舍。但清河坊的四邻都管这位看着就非富即贵的租客叫“何小姐”。
住进来的第一个夏夜,房间里糊着纱窗,略有些闷热。
何小姐指使侍女,将竹床搬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绿树成荫,有一口打的甜水井,前任主人还留下架子,一架爬满牵牛花,一架缠着葡萄藤,已经结了青青的水晶粒。
架子下乘凉正正好,何小姐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卧看星汉。
夜空明朗,星子繁盛,银河如带,流淌天际。
清风徐来,蝉鸣不绝。草丛里萤火虫飞舞。
炎炎暑气顿时消。
她的那些牛高马大的护卫,一个都没瞧见,不知做什么去了。
院子里除了何小姐,就只有一个弱质纤纤的粉衫侍女,正坐在竹床边,玉臂轻舒,摇着团扇,为她扇风驱虫。
呼——吹过院子里的风忽而夹杂了些许怪味。
何小姐被这风一吹,突然口渴得出奇,不禁吩咐侍女:“清风观星好良夜,却缺了些瓜果饮子,你去端些来。”
侍女应和一声,款款而去。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了何小姐一人。
不知何时,四周的蝉鸣,树叶被风吹得簌簌的声音,都渐渐消失。
院子慢慢安静下来,安静,安静,逐渐静得连死寂,连萤火虫都缩回叶底,一动不敢动。
何小姐却卧在竹床上,被清风吹得犯了困,半合着眼睛,打着瞌睡,全然不曾察觉身周的变化。
直到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缥缈而略尖利的童声:【你拍一、我拍一,小球滚啊滚……】
声音忽高忽低。
谁在唱歌?这是什么歌?
【丢了球,哪里找?谁藏了我的球?
爹爹说,摘下球来活不成。妈妈说,摘下球来世界黑。】
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仿佛越来越近。
何小姐被童谣惊醒,想要睁大眼睛,眼皮却骤然一冰,有毫无温度的小小的手蒙上了她的眼。眼皮就黏连在一起,陷进黑暗。
耳朵旁,有“人”朝她吹了口气,多冷的一口气,从耳朵钻进身体。
一霎,她好像从夏日被放进了严冬,连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还有更多的冰寒小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伸来,有的扯着她的裙子,有的爬上她的脖颈。
何小姐惊骇万分,拼命挣扎起来,手脚却像压了巨石,被压得动弹不得。
那些尖细若孩童的声音忽而在左,倏尔在右,有时在上,有时在下。远近缥缈,像从风中吹来的幽魂呓语:
【我们的房子……你占我们的房子,该死……】
【滚出去……】
【租契,交出来……】
【不然,留下来,留下这个‘球’,陪我们玩……】
那手在她脖颈徘徊,明明是比孩子的手还要细的手,稍微用力,就能留下一个青紫的印子。
何小姐汗毛耸起,瞬间明白了它们口中的“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