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道:“我又不知道是你们的房子!”
“别杀我,我马上就搬,就搬走……我这就去拿租契……”
又奋力去掰其中一只钳在她脖子上的手。
不知是她说的话起了效,还是生死关头气力爆发,当真被她掰松了,连同手脚都轻快了一霎。
那些尖细声音里有个略沙的声音呀了一声,嘀咕:【什么千金小姐,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离了桎梏,何小姐连滚带爬,从竹床踉跄下来,竟睁开了眼,却爆发出更大的尖叫:原本可爱美好的院子,到处鬼影憧憧。
树荫里、草丛里、爬架上,到处或站或立或趴或爬,都是漆黑的影子,将她团团围住。光是她的竹床边,就趴了六七个影子。
夜色中,幽绿鬼火飘满院落。
鬼火如张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大越是恐惧惊惶过度,何小姐慌不择路,为避开黑影跌跌撞撞,不知往哪里走,竟退到了井水边,双手胡乱挥舞:“别过来,别过来——啊!!”
她发出惊叫,身体失衡,双脚踩空,竟跌进了没盖盖子的井口,噗通,落水声。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连满院张牙舞爪吓她的黑影都没料到,竟然齐齐呆滞了。
那个略沙的声音叫道:“完了完了,出人命了!”
不少黑影慌慌张张地聚集到井水边,往井里探头。
不待它们看仔细,井底幽幽传出一个凄厉的女声:【阎王爷,我冤啊……小女冤啊——】
【我不行恶事,只是租房暂住,却无端丢了性命……】
其幽长凄凉,又冷彻骨,渐转沥血:【如今我也成了新鬼,谁怕你们?誓要报仇!要与你们拼个魂飞魄散!】
水井的碧波涌动,渐渐,升起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浑身淋漓,头发水藻似的糊住脸。一只怨气冲天的眼,从头发间森然抬起。
赫然是方才跌进水井的何小姐。
水波将她托处了井,一只惨白的手抠住井檐,何小姐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脖子,环顾四方黑影:
【我要你们,偿命!】
所有黑影都惊呆了。
“妈呀!!!”当头的一个黑影猛然窜高一大截:“女鬼、鬼、鬼、鬼来索命了!!”
满院的鬼影都吓得飙跳起来,乱窜的,在地上滚的,连鬼火都杂乱无措地随之飘来飘去,闪闪灭灭。
站在花架子上的一只黑影看它们如此不成器,恨铁不成钢,大叫:“都慌什么!不过是只新鬼,能有多少法力?大家都不是人,怕她干嘛!”
孰知,溺死的何小姐闻言桀桀冷笑:【我是新死鬼,微不足道。但井龙王见了我的悲惨遭遇,同情于我,已派出祂手下的得力大将,助我报仇!】
她猛一张开手臂,不大一口井,井水却源源不绝喷涌而出,仿佛联通了深海。
几息间,水就将小院淹没,黑影们被一起泡在了水里,发出咳呛声,奋力浮出水面,四下一看,却惊呆了。
哪里还有小院,哪里还有“何府”,甚至连清河坊都看不到了,宁州城的灯光也遥远模糊,万顷碧波倒卷在半空,它的同伴们都在水里挣扎。
更让它们大惊失色的是,从井口里竟然游出了一头墨绿色的鲸鱼、还有头紫红色的鲛鲨。
初时甚小,游出井后,体格暴涨,一个庞然胜过大屋,一个利齿血口。
索命的女鬼飘在水面,振臂一呼:“大将、元帅,为我报仇啊!”
大鲸鱼、恶鲛鲨应声,掀起波涛,朝黑影们咬来,要将它们吞下肚、撕扯碎。
她她她居然真的从井龙宫里借来了不得了的大妖怪吗!!
黑影们吓坏了。有的两腿一蹬,直接吓昏了过去,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了。
有的拼命划水,边划边叫:“别吃我别吃我,我没想害你命的!!”
有的干脆闭上眼,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三舅姥爷,我早说了,不能这么吓人的……遭报应了吧……”
眼见黑影们都要命丧水族大将、元帅之口,女鬼忽然大笑了起来,随手把头发拨在耳后,露出一张柔美圆融的脸来,却一点不见溺死鬼的肿胀模样。
更没有先前大家闺秀的娇柔,反而笑得顽劣极了,乐不可支,只差没拍大腿:
“就你们这些蠢家伙,也敢来吓我!”
笑够了,何小姐突然肃了脸,抽出一把宝剑来,竖起。剑身在星光下闪闪发光,锋利极了:
“孽障,受死!”
便一跃而起,宝剑在空中无限放大,在黑影们眼中,一时竟如倚天大剑,又如雷霆,朝它们当头劈来。
吾命休矣——黑影们哭泣嚎啕起来。
剑至,砰,嗤——划开了身体,劈成两半。
过了一会,咦,怎么不痛?
有个黑影哆哆嗦嗦睁开眼,却见被劈开的竟不是它们,而是那两头凶神恶煞的绿鲸大将、紫鲛元帅。
剑如雪光,一闪即收。
鲸鱼、鲛鲨轰然而倒。
何小姐戏谑的鹅蛋脸儿:“胆小鬼。”
黑影们愣愣地看着鲸大将、鲛元帅倒下,露出了鲜红的瓤、汁水四溅的肉。
淹没小院的碧波无影无踪,何小姐悠哉悠哉地坐在竹床上,一剑劈开了西瓜、李子。
拿起一瓣瓜,啃了一大口红瓤,脸颊都溅了汁水。
又拿起剖开的李子,砸了其中一只黑影的脑瓜:“就你们,也装神弄鬼吓人?”
“哎呦”那只黑影捂着脑瓜,缩瑟了一下。
此时银河在天,星夜明亮。萤火虫儿又开始飞舞,蝉鸣也恢复了。
院中哪来的什么憧憧鬼影,哪来的什么鬼火,倒坐了满地的狐狸。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浑身的毛都湿透了,耳朵吓得折成了飞机耳,不停颤抖ῳ*Ɩ ,发光的眼睛都泪汪汪的,显然被吓坏了。
“何小姐”几下吃完瓜,又叫其中一只狐狸:“这瓜不错,泡在井水里,冰冰凉凉的还很甜。去,给我再捞只瓜来。”
被指住的红毛狐狸哆嗦一下,不敢反抗,颤颤巍巍走到井边,却见星光点点投在井中,哪来的什么井龙宫,倒是沉李浮瓜,泡了满井的蔬果。
没有井龙王,倒有黄瓜龙王、枇杷丞相咧!
这时,院子里又有响动,原是侍女们来了。
夜色里,她们倒不对满地惊魂未定的狐狸感到奇怪,只笑盈盈的,手里还揪着个小孩:“小姐,我们看见这孩子在门口鬼鬼祟祟,还念叨着‘狐二怎么不来接我’,就将他带来了。”
侍女们倒各个温和可亲,可是星夜中,银河之下,她们转身时,碧罗裙一荡,却显了一瞬本相。
哪来的什么美貌侍女,原是一支支荷花,系着荷叶呢!
狐狸们这才发觉,停在外院的车驾,翠盖也不过是一荷叶,珍珠帘不过是藕丝莲子,驾车的骏马,竟是四只绿皮大青蛙,就连那些黑衣护卫,也不过是些菱角。
什么何府,原是“荷府”!
什么何小姐,原是“荷小姐!”
它们怕是被这位貌似少女的修行高人钓了鱼!
见这些傻狐狸总算明白过来,个个垂头丧气,蔫头蔫脑。
李秀丽又咬了口李子:
“本尊者本来听说这里有鬼,只是想来扫平溢出区,赚点炁。没想到是你们作怪,倒害我白跑一趟。”
“要不是看在你们身上没有血债的份上,早劈了你们。
“嘶,好酸,这只李子元帅不行。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吓人。”
她随手放下瓜、李,刚才分明被她啃光的瓜果,一眨眼却仍然是原状,只是颜色变成灰白,西瓜的水似乎都干燥了,呈粉状。
目光在它们中的几只灰扑扑绒乎乎的小狐狸上一闪而过,恐吓道:“不老实说,就把你们都抓起来吃掉!”
闻言,小狐狸们吓得鼻子一抽,哇地有几只就哭了。
大狐狸们浑身发抖,却挡在崽子之前。
皮毛都泛白了的最老的一只狐狸勇敢地站起来,在身后的一片“三舅姥爷”声里,坚强地打着抖,到李秀丽跟前拜下:“上真容禀!我等在此恐吓住客,实在情非得已。”
“若论起来,我们家才是受害者!”
第230章
老狐狸说:“我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已经有一百五十年。那时候宁州城还是个小镇子,清河坊还是一片树林。我的远祖是成了精的狐狸,来到此处定居,与凡人一起生活,慢慢积累善缘,受凡人尊敬,还为它建了一座狐仙庙。清河坊原来就是靠狐仙庙聚起的人气才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
说到这里,它人模人样地叹了口气:“可惜子孙不争气,五十年前,远祖寿命耗尽去世后,我们这些狐子狐孙,最多就修炼到化了开智、化喉骨,入道都艰难。过了些年,狐仙庙也荒废了,人们逐渐忘了我们。但我们仍然还在这里生活,虽不能再光明正大行走,只是藏在凡人的生活之下,隐蔽小心地繁衍生息。对我们来说,清河坊的这些宅子,也是我们祖宅所在。”
它告诉李秀丽,本来,它们与清河坊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冲突,五十年来,虽然偶尔也“不懂事摸过几只鸡”,但总的也算相安无事。
一直到十年前,清河坊搬来个姓沈的官员,他在县衙里作九品的主簿,官不大,为人从不贪污受贿,又是拖家带口的外地人,还在宁州这种一府府治之地附郭首县,因此过得很是拮据束缚。
当然,再拮据,到底是官员,与平常百姓不一样,住得不体面也是不成的。
沈主簿寻摸了很久,找到了清河坊,通过清河坊的林坊长,买下了三处早已空置荒废的老房子,拆了隔墙,并作一间,修缮作府邸。
其中一间,正是荒废多年的狐仙庙。连清河坊的老人都早已忘记还有这座荒庙了。
但狐狸们可不能忘。眼看着自家祖宅的狐仙庙被推倒,子孙四处逃散,它们无可奈何,找上沈家掰扯。
先是用狐狸的幻术顶了树叶,自称“胡家”,化作人形去与沈主簿家理论。
好不容易买到一处合适的住宅,沈家也有一大帮子孙儿女的,自不肯退让,让“胡家人”拿出祖宅的地契来。
狐狸们哪来的地契?狐仙庙是从前供奉的凡人建造的,那时候清河坊刚建成不久,地皮也不值钱,无人管束。
况且它们这几十年来活得隐蔽,半如野生动物,吃老鼠抓野兔,去哪找地契?
老狐狸用一张树叶伪造了地契。谁知拿出去就被沈家识破了,揪着它,说它伪造契约,要拉它去衙门打官司。
没有办法,狐狸们只得动用了一些小手段,在沈家的住宅里开始闹腾,希冀能吓走沈家人。
“姓沈的毕竟是朝廷官员,这种人虽是凡人,但有人炁聚集。我们这些不成器的狐狸,也不敢与他很闹。不过是画鬼脸吓唬小孩妇女,给青年平地推个跟头,用狐狸模样穿着沈主簿的衣服在夜里行走,在沈主簿的书籍上涂鸦……”
如此一连捉弄了半年,沈家人终于受不了,提出家里有鬼魅狐仙之流,要不要搬走。
不料,沈主簿倒是个硬气的人,扬言说:“一切合法,我问心无愧。纵是鬼魅狐仙,能奈我何!”竟向衙门告了假,自己搬了个凳子,拿着本书籍,当夜坐在院子中间,大声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