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目不可直视的天日中,竟然站了无数煌煌人影。
有明君贤王,更有从古至今的大儒大贤,他们面目模糊,周身都由烈焰组成,衣袍是金色的,口中喃喃,念诵着古往今来,各色各样的霸道、王道的文章,诉说着仁义礼智信的理论。
出口的经文、大道之理,交织成万丈阳光,无边无际地垂下,竟将凤凰所有遁去的路都死死地锁住。
仔细一看,就可以看清,垂下岂止是阳光,每一束阳光,都是由经文、大道的金字聚集而成的锁链。
张白也被困住了。双手双脚都被锁链缠困。
其中三道粗锁,五道大链,更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与凤凰一起吊在了半空。
李秀丽周身倒是并未被锁住,她跪坐凤凰背上,又惊又怒,伸手想去拔断锁链,双手却直接穿过了光链,仿佛那真是阳光。
张白说:“不要白费功夫。我曾是某个阳世大夏治下的读书人,也曾一生向往功名利禄。看似洒脱,始终尘网不得脱。所以,这招暂时对我也起作用。你不曾受过大夏的这些教诲,所以它们对你没用。”
他说:“拿我的剑!”
李秀丽定神取锈剑。
张白说:“写。写‘月’。脑子里一首你最熟悉的、关于月的诗词。”
李秀丽以剑为笔,提笔而书。
脑海中却闪过了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其中一首诗词。从她儿童蒙昧之时,就能背诵的一首诗词。
歪歪扭扭的“月”字成型。
随即演化为一首诗。
她才不想啰嗦的爸妈,也不想故乡。可是一落笔,仍然是它。
张白看到,笑了,说:“好诗。”既有月,又有故乡,好中之好。
诗落时,它一成型,就化作了一首歌谣。
每个人耳中,这首歌谣的曲调都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最幼小时候,躺在温暖的怀抱里,都曾听一个慈爱的声音哼唱过。或许歌词不同、曲调不同,有的可能连词都没有。
但那慈爱的目光,亲近的气息,却汇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同样的韵味。
那是,连所谓圣贤的教诲,都显得艰涩遥远懵懂,只有爱最近的时候。
山河社稷图内,轻轻回荡起这首无词无调的歌谣。
太阳的灼烈逐渐消去,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月光,伴随着歌谣,极和缓地摇晃着这片山河。像发黄发旧的时光里,像一双温柔的手,摇荡着大夏这片襁褓。
山河社稷图内,圣贤们闭口不言文章大道。
连绵起伏的山,忽然起了雾,似泪朦朦。
波涛汹涌的河,霎时缓和流,似凝神静听。
山有言,树木簌簌摇曳,树海万里声。
河有语,浪打崖岸,绵绵不绝恨。
一霎时,仿佛人间回转古江山。
山河有灵,同唤“母亲”!
皇帝肩上的月轮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蓦地,歌谣声像一柄无形的利剑,斩断了皇帝与月轮的联系。
似光鲜的银漆层层剥落。一片、一片,过于洁白新鲜宛如涂抹的脂粉,从月轮上碎裂而散。
月轮开裂,跳出了一轮发黄发旧,皱巴巴的胖月亮。
皇帝神色大变,立即将大袖一卷,卷着贵妃、其他修士,一瞬间往后飘去,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这轮发旧的月亮一从月轮里跳出,就发出了柔和微黄的光。
月光本应自阳光来,但此时,天上的太阳却仿佛被这柔和的光所刺中,骤然缩小、缩小,像被刺破的皮球,咻地一下,又逃回了遥远高天,不敢再下降。圣贤们的影子在其中隐去了,万丈阳光所化的锁链霎时消融。
皇帝肩上的日轮,光芒也骤然暗了许多。
旧月旋转一周,变作了一个颀长女子,月亮就悬在其脑后。
祂挥手一震,将残留在手脚上的锁链震开,环顾四周。
祂的面目,除皇帝外,无人敢于直视。
连轮回殿的黑厮本来无礼,但只瞥到了女子银白色的唇,就忽然全身噗地一声爆开,化成黑水,半晌才重新凝结起来,这一次也不敢再扭曲了ῳ*Ɩ ,老老实实地避开了祂的面容。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女子是真正的返虚大修士。
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姜月。
张白拄着剑,捂着胸口,从凤凰背上站了起来。
他松开手,笑眯眯地对姜月拱手:“太乙宗,张太白,见过月神。”
李秀丽一眼就看到,张白被穿透的胸口,无血也无肉,竟然露出了被烧焦的木炭。
一路与她同行的张白,竟然根本不是活人,而是最低有炼炁化神修为的傀儡!
她瞠目结舌,却听姜月向张白还了一礼:“多谢圣宗搭救。请转告圣子,他日必报偿。”
大夏皇帝的目光移到了张白身上,听到“太乙宗”三个字,表情阴沉。
其他阴神门派的修士,则有惊讶愤怒,但又一种“我就知道”的咬牙切齿。
花头发嘀咕:“我说这个天讯门怎么行事作风不对劲。果然是太乙魔宗的人!”
姜月又向李秀丽点了点头,便将袖一挥。山河社稷图中,吹拂山林水泽的风,化作了姜虎;漫天而游的云,化作了姜熊。
姐弟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其身侧,哽咽着拉住了姜月的衣袖:“姨母!”
姜月一人摸了一下脑袋,以示安抚。随后看向大夏皇帝,声音微冷:“我姜姓华族,与你大夏仙朝的祖先,夏族,世代为婚,两族互相流着对方的血,乃为一体。大夏的祖宗,曾对着诸表人间所有人族发下毒誓:‘我族作皇天,汝族为后土。夏与华,永相亲’。诸表人间所有人族,都同时流着我们两族的血。大夏最初的道统,更是直接演变自我通天教。”
“你们还讲‘孝道’,可笑!你们违背血誓,通缉我教教徒,出手囚禁我华族后人,何异于欺师灭祖?不肖子孙。”
大夏皇帝不能答,只说:“姜祖,我们绝无意伤害于您。我们也希望以礼相待。”
姜月一字一句:“以礼相待?你们叫了几个主宗的返虚后期的老怪,在一场寻常的斗争中,突然如身亲临此表,偷袭于我。锁链加身,用你们大夏后世的三纲锁我,五常困我,把我和熊、虎关押在我教曾经的至宝山海图中。这就是‘以礼相待’?”
祂身上的威压愈重。
“我们最初是想以礼相待。可您始终不肯说。”大夏皇帝额头冒汗,不敢轻举妄动。他一个被加成的炼炁化神中阶,固然在山河社稷图能比返虚修士,但山河社稷图本来改自通天教的山海图,它不仅对他有加成,对姜月也有加成啊!
姜月可是货真价实的返虚修士,再一加成,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一面暗中掐决通告主宗,一面尽量拖延时间。
皇帝道:“小辈我只是分宗的镇守弟子,也是听令行事。您知道,仙朝只是希望你们说出那个秘密而已。只要你们说了,一切仍如过去。”
姜熊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姨母早就告诉过你们,祂并不知道你们口中的‘桐音宗’所在,更不认识桐音宗中人!是你们一味地不信!”
她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皇帝瞥了一眼听到“桐音宗”三字而眼睛发亮的其他门派修士,叹了口气:“可是,仙朝检测了这么多年,最近一次,最新一次,检测到桐音宗的下落,确实就是在不久前,姜祖现身罗家村的时候。”
暗中,则催主宗那边来支援来催得愈急。
等到混战时,再想办法把这几个日曜城、地煞观的“无意中”料理了,一切都推到姜月身上,只说是被返虚大战波及。绝不能让消息流落出去。
大夏仙朝的最初道统都是演变自通天教,法术千变万化,也终究是那几个源流演变。
姜月作为老牌返虚修士,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的小动作。
祂说:“不必指望那几个老怪了。祂们本事再通天,也无法在合道大能的阻拦下行动。”
合道!
二字一出,皇帝瞳孔骤缩,所有修士都打了个冷颤。
一直表现镇定的皇帝身上微微发颤:“不可能,你们通天教还有合道修士……?”
但传音至今,主宗那厢毫无动静。他有些相信,又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我教纵使没落,也是至今为止,诸表人间绝大多数人族的祖源。你们太小看我教了。”
皇帝说:“不,就算你们能找到合道来帮你们,我仙朝同样有,而且有更多合道老祖……”
姜月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是。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
足够什么?
皇帝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山河社稷图的分图,竟然不待作为此方皇权之主的他指令,就自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两截分开,露出了外界的一丝天光。
姜月轻笑一声,夸了一句:“好,山海图,真乖。”
一旦她脱困,大夏有优势的山河社稷图,便宛如又变回了“山海图”,像母亲裙畔的乖乖女,极为听话。
便倏尔站在了皇帝跟前,以他完全无法反抗、无法反应的速度,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皇帝的修为全被封闭,成了货真价实的凡人。
姜月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鸡仔一样提起来,带着姜熊姜虎、李秀丽、张白等人,飞出了社稷图。
此时,外界正是早晨。
众文武刚刚上朝。
在众文武惊骇的目光中,一行人凭空出现在大殿上,姜月提着皇帝,将他抛在御座上:
“足够,审判汝等,摇汝等道统。”
第059章
这是很正常的一天。
今天,皇帝总算离了庙宇,正经来上朝了。
冕旒龙服,玉阶森森,高坐世人之上。
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天下才人云集金殿,俯身而拜,山呼海啸圣明天子。
军国大事一一决断,朝会即将结束之际,却一声接一声,鼓声传入殿内。
一羽林郎奔入:“陛下,有人敲了登闻鼓,来告御状!”
来告御状的,多数是民告官,越级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