僮仆掀了帐帘,引着苏遮月进去。
这里就是寻常卧室的布置,比姑娘的屋子更简洁干净,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布置,只旁边备着一个浴桶,幽幽的有一股药香,想是专门为了药浴备着的。
另一头陆衷闭着双眼,躺在青色素帐的床上,似是睡着了,一只除了衫的手臂裸伸在外头,身上倒是体面地盖了一层被子。
苏遮月方才还有些害怕见到陆衷本人,或有些尴尬场面,现见着他睡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一面又生了一些奇怪,难道这病还会昏睡么。
其实哪是他自己睡去的,是素娘见他像个被阉了的猩猩似的,一直吼叫,问她这个,问她那个,颐指气使,吵得她耳朵疼,素娘哪是个能容人聒噪的性子,于是一旦问清病因,干脆就给陆衷狠狠来了一针,叫他消停下去,安分做个病患。
也算给外头的邱沣和下人留了一片清净。
僮仆退下后,屋子里就剩下素娘和苏遮月,外加一个昏睡的陆衷。
素娘收拾完针包,转头看着苏遮月命令道,
“把衣裳脱了。”
第87章 喂药
……脱,脱衣裳?
苏遮月呆愣在原地,不仅没有如素娘吩咐地做,反而捂着衣襟,往后退却了一步。
忽然就联想到怜儿从前与她说的这阁中客人的嗜好,往病榻上的陆衷那儿瞧了一眼,心里更是浮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不会要她……
素娘吩咐一句后便侍弄起旁边的药炉,然而许久没听到动静,回头一看苏遮月还傻傻地杵在原地,身上衣裳半点没去,登时就皱了眉:“快脱呀!”
苏遮月已退到墙边,那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声音更是细如蚊蚋,
“不……不行……”
她这一副良家女子要被恶霸欺凌的模样真给素娘气笑了。
要是换作别的奴婢,脑子拐到那么弯扭的地方,早被素娘披头盖脸一顿痛骂了,也就苏遮月这个浑身是宝的药材,能叫她那一股火气反过来往肚子里咽。
这便开了一旁的立柜,从里头取出一套青色布衫,好声好气地说道:“换衣裳,懂了吗?”
苏遮月看见这递过来的一套干净衣裳,顿时大舒一口气,面上的紧张戒备去了干净。
哎,她还以为素娘要她做什么呢。
这下倒是想起来了,她今日来的急,除了外袍,里头穿的还是在二月那儿换的衣裳。
这衣裳料子是名贵的穿云纱,但因不是量体剪裁的,其实穿着并不舒服。尤其为显出那飘逸如云的感觉,式样上繁复堆叠了许多层,看着是宽松的,实则松的只是外头几层,最里头那一层包得极紧,谓之藏身。
苏遮月穿在身上,无论是胸前,还是小腹,都有一种勒得紧绷绷的感觉,只是她之前心思都在别的事上,没顾忌这衣裳穿得有多难受。
兴许是天芷屋里常年熏着香,这衣裳也有一股浓重的香气,在寻常屋室还成,但到了这儿,好似与药香犯冲了,苏遮月想素娘估计就是为着她身上这股气味。
不过这儿虽只有她们两人,在这儿直接换,苏遮月还是有些羞赧,何况陆衷虽然昏睡着,但床上的帐帘没放下来,倘若一睁开眼睛,怕就是一览无余。
素娘见她接了衣裳,还在原地犹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干脆指了撤在一旁的屏风道:“怕就去那儿换吧。”
“好。”苏遮月忙应了一声,便将屏风移出来,作为挡板,自己躲在屏风后头把衣裳换了。
素娘给她的这一套是布制的,虽然没有丝绸那样光滑,但却十分宽大松弛,上面只清爽的皂角香,她换完了,身上也舒畅很多。
这一走出来,素娘瞧着她手上换下来的衣物,又是浓眉一皱:“亵衣呢?”
苏遮月一愣,她方才只换了外头的,亵衣自然没换,素娘给她的那件干净的此刻还挂在屏风上,于是转身取了下来,小声软柔,怯怯道:“那个没沾香味,我以为不用换……”
素娘等了半天,等到她这个结果,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那我给你做什么?!”
若是外头的僮仆在,定知道她生气的缘故,凡她下的吩咐,一是不要多问,二是要照实了做。说多少,做多少,多做一点,少做一点都不行。
素娘最讨厌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这个丫头还真是每每都撞到她的火口上,当下火气就快爆出来了。
苏遮月本来还想问问缘故,但见素娘脸色黑沉要发火了,便将到嘴的问题咽下去,默默地转回去,重新换了,取将出来。
只是到底是换下的,染了阴秽,总显得脏污,她只自己拿着,一时不敢递交过去过去。
谁知素娘一眼扫见,直接就抢了过去。
苏遮月一声“啊”还没出口,就见素娘转手将她的亵衣丢入了一个预备着的火盆中。
那布料见火高燃起来,火舌猛地窜涨,吓得苏遮月惊颤得退了几步。
素娘镇定自若地用钳子拨了拨,将未燃的也给引烧起来,过了一会儿,火焰渐渐消退去,只剩下一堆灰烬。
苏遮月站在旁边看着,完全不明所以,知道这时问了又会被素娘说道,只能缄默。
下一刻见素娘将旁边褐色药炉的盖子打开,里头药汤正滚沸着,她将那火盆里的灰烬拢在一起,用药匙拨着,一骨碌全倒进了药炉里。
最后将盖子一盖,任它继续烧着,抬头就见苏遮月茫然的样子,难得解释道:“这是引自一种方剂,一般是去取交合过的女子的裆裤烧的,原是治男子交后伤寒的,阴阳相济,祛除邪秽。”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道,“不过陆衷这病古怪,全身没一处毛病,那物事也没半点问题,我想你的血既对女子非常之用,没准这个也有什么效果。”
竟然还有这样的治法,苏遮月听了既惊且臊,总觉得这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耻意,听着素娘说,一张小脸红了白,白了红。
素娘哪理会的她那份尴尬,她只当苏遮月是一味药材,向来都有用燕子的唾沫作燕窝方子,用鹿鞭虎鞭泡酒,她又没要苏遮月的肉,要她一条裆裤能有什么。
想到这儿也偏头打量苏遮月,心想这丫头都已经怀胎那么久了,还这么怕羞真也是少见,不过身为熟妇,但依旧带着处子般羞赧的,的确也极能讨那些客人欢心,怪不得万爷指名要她。
水汽“噗噗”作响,药汁顶着盖子冒上来,素娘回过神,打开看了看,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将里头的药盛出来,端给苏遮月道:“去给床上的喂吧。”
苏遮月捧着这药,想到这里头加的东西,神情一时间难言极了:“真,真要给他喝么?”
素娘啧了一声:“要你喂就喂呀!”
苏遮月却难得顶着她的眼神问:“万一,万一不好……”
她是真感觉素娘这方子不太靠谱,怎么都不像是正道,而且又是第一次,怎有这样给人治病的。
素娘道:“吃不死人的,治不好就拉个肚子呗,都是我担着,给你瞻前顾后的?”
甭管什么高妙的药方,那一开始都得有人以身犯险,素娘话说得底气十足,倒也不是真对自己的药方有把握,而是对陆衷这个病患有把握,她早验过了,这家伙的身子比一般的纨绔子弟可好多了,怪不得能娶那么多姬妾,经得起造作,真要换一个病怏怏的,饶是她再胆大,也不敢直接下手。
其实陆衷本是可以回家自己请名医的,虽然那位远道而来的孙大夫不治这种病,但五湖四海,总有更厉害的大夫,陆衷之所以没走,一是他抹不开这个脸,要是软塌塌地回去了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一帮如狼似虎的婆娘,二是他哪倒下的就得在哪儿爬起来,说什么他都要在浮云阁治好了,将这儿的闲言碎语给堵得死死的。
苏遮月见素娘这么说,也只好端着药走到床榻边,在齐床高的凳子上坐下。
正这时似乎是素娘的针到了时辰,那陆衷迷迷茫茫地睁开一条缝,就看着一道丰满有致的身形在他跟前晃悠。
一时竟觉得自己成了那楚王,有巫山神女来入梦了。
苏遮月挨了素娘的训,只当这陆衷是个病患,自己多少算半个医女,给病患喂药,先吹凉了,声音又放轻放柔地道:“张嘴。”
那陆衷神志尚不清醒,听着神女的温声软语,不自觉地张了嘴。
苏遮月便一勺一勺地给他喂了进去。
她闻着这药味就觉得是极苦的,但床上的陆衷好似失了味觉一般,半点苦都没叫,一刻之后,那药都喂完了,他竟然还在那儿主动张嘴,等着药来。
苏遮月只觉这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少爷病了后竟是一副痴呆孩童模样,将药碗往边上一放,用帕子掖了掖他嘴边的药渍。
陆衷喉咙滚动,仿佛想说什么,但怎么都说不出来,后一刻眼皮就沉重起来,转眼又昏睡过去了。
苏遮月不由担心道:“他这真的没事吗?”
素娘半点都不惊讶,她往药里加了些催眠的药,苏遮月又喂得那么慢,头先的药早已经发作了,他不睡才怪呢。
这时诊着陆衷的脉琢磨了一下,
“没事,差不多了。”又向苏遮月道,“没你事了,你去把蛇喂一下,然后在药房里等着我,还有一剂药方要你的血。”
苏遮月点了点头,照素娘的吩咐去了,将蛇喂完了,忽听外头有声音,她不敢出去,只到窗边探望出去。
原来是邓婆婆来了,身后带着一个穿着雪衫的姑娘,模样只能算寻常,比不得姝烟,甚至都没有怜儿俏丽可爱,身姿更有些臃肿,低垂着头,仿佛有一种青涩。
苏遮月见她们进了屋,也不追看了,看到桌边放了一本小册子,她翻起来,都是些药方,大抵是素娘平日里记用的药方,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看得她一头雾水,翻了几页正想放下,却顿了一顿,回过头来但见中间有两个字她竟依稀能辨别出来,云,芍?
待要仔细看时,旁屋突然传出一阵嘤嘤哝哝的声音。
苏遮月听了片刻蓦地红了脸,因这声音她不陌生,从前周成安和姝烟在屋里时,也时常听到的,这会儿就意识到了里头发生了什么。
外头脚步声响起,苏遮月忙将那册子放下,走过去见是素娘进来了。
素娘进了屋,挪了把椅子,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与苏遮月一道听着那屋里头不小动静,评点道:“药效不错。”
这时目光又转向苏遮月,仿佛见了一个金矿里又挖出了玉石般,灼灼发光,直看得苏遮月从背后生出了一股凉意。
第88章 旧怨
苏遮月从连葵院里出来,已是深夜了。
地上泛着雪光,照得天没那么暗。
方路过小池塘的时候,因想到上回沉没在水里的蝶儿,心中忽然细细地揪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
也正是巧,暗沉沉的地界,却叫她一眼便瞥见那池塘一角的琉璃罐子,正被杂乱的水草裹了好几圈,在水中浮浮沉沉。
苏遮月快步地走了过去,弯下身将那罐子捞了起来,冰凉的池水冻得她一阵哆嗦,她取出帕子将脏兮兮的罐子擦了擦,逐渐便显出里头的景象来。
带着金翅的蝶儿已经死透了,是干死的,于是还是原来那副金灿灿的模样,漂亮得很,苏遮月忽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手指隔着瓶罐轻轻抚了抚,眼睫没一刻便濡湿了。
一行泪簌簌从面颊滑落,叫面纱也透湿了,她解开一角,任面纱垂下来,跟着用袖子擦了擦面颊。
也许是怀胎日久的缘故,她的心绪好似比平日里更敏感一些,尤其这短短一日内神魂不知被吓了多少次,就着这哀蝶的伤悯一并发作了。
好半天才停了下来。
这时往四处寻了寻,见着池边一株高大的槐树。
叶子已然掉光了,一道道枝条都是白的。
苏遮月走到树下,从发髻上取下一枚簪子,将树根处附着着雪的泥土刨出一个小坑,又把罐子侧放,取了那蝶儿出来,轻捧着一一放入那泥坑里。
向来人世讲究入土为安,她虽不知蝴蝶儿有没有这种说法,想来若是一遭失了羽翼,应该也是落回到泥土里,比禁锢在这小小的罐子里,更算是一个归宿。
她正要将那泥土重新覆盖上去的时候,突然听得身后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
苏遮月应声回头,愣了一愣,面前的人她不陌生,很快便想起来是谢染的丫鬟。
那丫鬟名唤明沅,是管迎来送往接客的丫头,这时手中提了一盏灯笼,本是从外头回院儿,不成想就看见这池边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几步赶来,便看见了苏遮月的背影,询问出声。
那灯笼火光盛盛,苏遮月还未回头时就叫她看见了那泥坑里的蝴蝶,当即就怒上心头:“竟有你这样不安分的,在这儿玩这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