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遮月又是一惊,因她猜这个恐怕就是素娘和长贵千辛万苦药养出来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么?
云芍忽然冷下了声音,带着一种厌恶:“他是一个孽种,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我不让他来,是为着他好。”
“……为什么?”
在苏遮月愈发惊愣的眼神中,她定定抬头道:“因为血亲之子不容于世。”
云芍的眼眸颤了又颤,仿佛压抑着极深的秘密,终于有一天能吐露出来,露出一个惨淡的凄然的笑:“姑娘不是问我为什么救他么,不全是我自我作贱。”
她喉咙哽咽,攥紧了手中的锦帕:“只因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兄……长?!”
苏遮月方才那一会儿便有些隐隐的猜测,然而在云芍说出来手却仍然重重一抖,撞翻了旁边的茶盏。
白色瓷盏落在地上,“砰”一声碎裂开来。
苏遮月看着云芍,震惊不已。
兄长,孩子,这岂不是乱伦……?
第110章 幻境
“我母亲原来只是宋家买来的一个丫鬟,样貌并不算上乘,却得了父亲的宠幸,之后便有了我。”
云芍从未给人讲过她的过去,便是她的贴身丫鬟都对此一无所知,此刻那个人命在旦夕,她已无所顾忌,便对着苏遮月慢慢地倾吐了出来,
“父亲很宠我母亲,连带着对我也很好,一年十二个月,他几乎都宿在我们的院子里,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带着我娘和我去正房夫人那儿探望一刻。”
“他是不许我娘一个人过去的,怕夫人对我娘不好,甚至在我娘身旁都安排着会点功夫的下人。”
“我只有那几次探望的时候会见着我那名义上的兄长,他是家中的嫡长子,他母亲家世显赫,不管父亲喜不喜欢他,他都会成为这宋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家主,他每次都在那儿看书,总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似也不在意父亲对他母亲的态度。”
“我当时深以为他是讨厌我的,所以母亲令我去向他行礼叫兄长的时候,我都不敢上前,只是躲在母亲身后,偷偷地看他一眼,虽名为兄妹,可是因着母亲的关系,我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再后来父亲病逝,母亲跟着也撒手而去,我突然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府里备受宠爱的小姐变成了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妾生子,我知道那都是嫡母的示意,她恨我母亲,可是我母亲随父亲而去,她满腔怨恨无处发泄,便落到了我头上。她也不轻易让我死,只重新招来从前受过父亲责罚的那些下人翻倍地折磨我,有一次甚至要强侮我,我拼命呼救,但所有人都关紧门,便是从前侍候我的下人都不敢出来救我,我不堪受辱,便要咬舌自尽的时候,是他来了。”
“是他救的我。”
云芍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将我护下,为了我,他和他一贯孝顺的母亲大吵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听得我提心吊胆,最后一次,他母亲真的是气疯了,完全没有了世家主母的仪态,指着我怒骂小狐狸精,说我娘蛊惑了我爹,而我更贱,竟然蛊惑她儿子!她从来不认我是宋家的血脉,在那一次大吵之后,趁兄长去考科举的间隙,便把我远远地卖到了青楼……”
“我小时候不太懂,长大了也明白了夫人为什么如此憎恨我母亲,憎恨我,父亲的情爱本是该给她的,无论有多少妾室,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都该给留她一部分,然而他却完完全全地给了我母亲一个人。”
“如今我又害得她母子失和……兄长庇护我,但我当时没明白他在想什么,只以为他是君子之性,为着我身上一点宋家的血脉,但我的至亲都已经离世,我对宋家没有任何挂念,所以离开宋府后我也没想过再逃回去,我和母亲一样,都不是那般绝顶的美貌,在美人如云的浮云阁里,只能充作一个丫鬟,做浮云阁的丫鬟虽然苦,但是我不欠任何人的债,甚至比战战兢兢地活在宋府还要轻松些。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再一次见到他竟然会是在床上,那之前我吃下的膳食被我的姐妹下了药,竟然糊里糊涂地与他做下了滔天的错事……”
“我没有办法面对他,面对他母亲,甚至面对我过逝的父母,所以我只能不见他,他让浮云阁的朱妈妈给我安排了院子,给我送东西,给我写信,可我一封都不愿意看。”
“我怎么敢看!”
苏遮月见云芍泪流满面,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只觉心中无限酸楚,她之前也恨过宋姨娘和赵姨娘将夫君夺了去,可是见着云芍,却生不出一点怨怼之心,只觉得无比心疼。
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或是上一代的恩怨,或是一些阴差阳错,才落到了眼下这样一个结局。
夜风猛烈地拍着窗子,和着云芍一声声的啜泣,带着些说不出的凄凉。
苏遮月等云芍平缓下来,方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孩子呢?”
云芍低垂下眼,攥紧了手指:“他不肯碰别的女子,他爱洁成癖,其他的女子他都嫌脏,可宋家又不能没有下一代,所以他一定要我给他生。”
她抬头,对着苏遮月凄然一笑:“到那一刻才知道,我的兄长原来是个疯子,披着人皮、却罔顾人伦的疯子。”
“你说这样孽种怎么能出生在世上?”
苏遮月摇了摇头:“孩子是无辜的。”
云芍颤抖地摸着小腹:“是,可他的父母有罪。”
“他违背人伦,我无数次哭着咒他遭天谴,可是他真的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的时候,我又怕到了极点,我不想他死,我真的不想他死……”
就在这时,窗外风声骤歇,突然传来了一阵古寺铃铛的声音。
“丁玲——丁玲——”
苏遮月全身一震,脑中好似被撞击了一般,跟着坐在她面前的云芍突然震了一震,脸色变白,身子发虚,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离她远去。
几乎在她离去的同时,整个屋宅也在缓缓消散。
苏遮月忽然一瞬天旋地转的晕眩和怔忡,控制不住地从高高的椅子上滑跌到了地上。
……
一滴,又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了苏遮月的头上。她摸着脸颊上的雨,茫然无措,抬头望去,原先遮风挡雨的屋顶已然不见。
只有漫天的大雨砸落在她的头上。
苏遮月发现自己躺在泥泞的地上,全身湿透,脏污不堪,而她面前,只有一座坟茔,石碑上面刻着——
爱妻云芍之墓。
第111章 生死
两根洞房时才会有的朱红花烛立在墓碑之前。
是被人深深地埋进了地里,上头的烛火已然被风雨吹熄,但没有燃尽,留了大半截在地上,旁边的烛泪混着泥水滩成一片,像是暗红的血。
苏遮月呆望着这墓碑,心底生出一片迟来的惊惧。
云芍之墓……云芍她死了?
那她前一刻见到的人又是谁?
莫不成是鬼么?
就在这时,周遭一阵风紧,苏遮月的耳畔又响起那一阵丁玲声,让她的身子跟着颤了颤。
循声望去,只见墓旁边立着一株老槐树。
老槐树的树干已经中空,露出一个不小的树洞。
而那高高的枝条上挂着一串古怪的铃铛,正是它在发出响动,这样急风骤雨的冷夜,丁玲丁玲的声音,完全谈不上悦耳,只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苏遮月惊惶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的伞被吹到了槐树边上,苏遮月快步走去,将伞捡起来,伞面破损,伞骨断裂,勉强还能遮住一半的风雨。
她回身望向那座孤坟,再想到云芍,心中害怕至极,实在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紧紧抓着伞柄就要沿着路往山下走。
至于方才经历的一切只作一场噩梦。
苏遮月不敢深想。
然而她方走出几步,便感觉小腹一阵剧痛,海啸一般袭来,叫她完全站立不住。
苏遮月扶着旁边的槐树,滑坐在地上,雨势不绝,她走不了,只能暂时避进槐树的树洞里。
苏遮月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息,额上冷汗直冒,算着日子,还远没有到孩子该出生的时候,可是怎么会这么疼……
她没有一次这么疼过……
是了,她在水牢里泡过,又在雨中走了一夜,这么经历下来,孩子怎么受得了?
就在她疼得身子颤抖的时候,脚踝处有黑色的东西缠了上来。
苏遮月疼得太厉害,等到她注意到时,黑蛇已然爬到了她圆鼓的小腹上。
苏遮月与它对视了一瞬,忽然眼眶一酸,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那黑蛇见她哭了,缓缓爬上了她的脖颈,冰冷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她流到下巴的泪滴。
苏遮月不知道它是怎么逃出来的,但她能感觉到它此刻也虚弱非常。
其实在这濒临小产、无人依靠的时刻,能见到它苏遮月已经很高兴了。
她感受到黑蛇给她的安抚,努力地撑出一个笑:“我没事。”
回应她的是又一道冰凉的舔舐,从她的脸颊滑过。
中空的大槐树遮挡了风雨,有黑蛇的陪伴,苏遮月原以为腹中的疼痛能如上一回一般减轻下来,然而却愈发加重。
她起初还能紧咬牙齿,隐忍住痛呼声。
渐渐地,风雨加大,她再也忍不住,哭喊了出来。
“啊——啊——”
哭喊伴随着疼痛而加剧,苏遮月知道自己的腿下一直在流血,淡色的裙裳被染成了深红血色,落到地上,血流不住往外。
肚子里的孩子在努力地往外探身,好像要冲破她的身子,这股劲让苏遮月承受不住,抓着地上的泥土,一声又一声地哭叫着。
叫了不止多久,就连意识都开始陷入昏沉,好几次都是被那冰凉蛇舌给舔醒过来。
就在苏遮月感觉自己要和孩子一起死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车疾驰的声音。
紧接着一声勒马的马嘶声,马车停了下来。
跟着脚步声由远而近。
苏遮月知道有人走了过来,她在痛苦中勉强撑开眼皮,想求救,却对上上朱妈妈那一双无光的灰暗眼眸。
而她身旁带着的人苏遮月再熟悉不过,正是素娘走后管着药房的长贵。
长贵在朱妈妈的示意下一步一步走到苏遮月面前,蹲下来,低声道:“姐姐,对不起了。”
还没等苏遮月反应过来他的话,他就迅速地伸出手臂,以极熟练的技巧,抓住了她身上那条黑蛇,继而转身而去。
苏遮月走不了路,只能挣扎着往外爬,然而在她爬到朱妈妈脚边哀求将蛇还给她的时候,忽然见长贵掏出一把刀,
“不!”
在苏遮月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之下,长贵用刀割破了那蛇鳞。
苏遮月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蛇抽动了几下后,没了气息。
她趴倒在泥地上,双目受了剧震一般地失了焦,身上的疼痛都已然感觉不到,如同活死人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长贵向她偏去一眼,苏遮月这般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可他很快克制地回过头,浮云阁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在死人,先是丫鬟和姑娘,然后便是客人,客人虽然都是在外头出事的,可是那么多人同时出事,矛头马上就会转到浮云阁的头上,死一个贵人,就足够他们坐穿一辈子的牢了,还一齐死了那么多,那些人都吃过他的药,不管这事和药有没有关系,素娘不在,把他推出去是最能顶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