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的命是绝对保不住了。
就他一个也就算了,可是家里的母亲,对他再不好也血脉相连的那几个哥哥,都会被他牵连一并出事,他不能就这么死在这浮云阁里。
长贵将心底对苏遮月生出的一丝同情死死地掐灭,又将无了气息的黑蛇的蛇血挤出,淋在旁边下人端来的一小尊石像上。
若苏遮月还清醒着,便能认出这石像她并不陌生。
与原来她曾和阿香在古祠中见过那一尊,
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
大雨不止,冲刷着地上无数的血流。
苏遮月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浮云阁,她从正门走进去,然而却发现周遭一片罕见的宁静,黑暗的天空中一轮圆月,明明是最夜色最好的时候,浮云阁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悄无声息,没有丫鬟,没有婆子,没有下人。
但屋子里都点了灯火。
苏遮月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发现里面并不是没有人,床上发丝垂散着坐着一个眼熟的姑娘,苏遮月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记得在秋菊院里打过招呼,轻轻唤她一声,没有反应,再走近一步,却见她猛地抬起头来,对苏遮月轻轻一笑。
苏遮月惊退半步,但见下一刻她用极长极尖利的手指在自己的腹部一划,转瞬间便从肚子里掏出血肉模糊的一团,递给苏遮月,
“给,孩子!”
苏遮月简直吓懵了,待反应过来,她已经逃出了那间屋子,面前正是兰麝院。
苏遮月猛然想到姝烟和怜儿,忙往院子里去,然而屋门敞开,屋中却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苏遮月要离开时,却听到无人的屋子里回荡起一声呼喊,
“姐姐救我……”
是怜儿的声音。
“月儿救我……”
是姝烟的声音。
可是苏遮月只听到声音,却如何都寻不到她们,浮云阁被漫无边际的血色吞噬,而那声音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陌生的,熟悉的,她好像听见了二月尖利的声音,甚至还有天芷,谢染……
“啊!”
苏遮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那些声音撕扯着,几乎要崩溃了。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一起消散。
耳畔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梦醒了,苏遮月睁开余惊未定的眼眸,只见一个黑沉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手中哄抱着一个呀呀啼哭的孩子。
他将孩子放入她的怀中,冰冷的手指缓缓擦过她泪湿的面颊,他唤她,
“遮月。”
第112章 灵契
这婴孩生得比寻常刚出生的要大不少,已然是一岁多的样子。
一回到苏遮月的怀里便停下了哭闹。
白嫩的脸上一双黑圆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跟着奶呼呼的小爪子攀上了苏遮月的胸口。
苏遮月却没有看着他,她愣愣地盯着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过了不知多久才艰涩地开口:“姬离?”
“是我。”
姬离缓缓开口道:“你有孕之后,我便陷入沉睡,以胎儿之力来复原身魂,虽然为防不测,留了少许灵神在那条黑蛇上,但到底还是叫你吃了苦。”
苏遮月听着他的解释,眸中却愈发显出茫然。
“遮月,以后不会了。”
在男人倾身向她吻来的时候,苏遮月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地往后躲了一下。
姬离的动作停了下来,深沉如墨的眼眸显出一些疑惑来。
苏遮月也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闪躲。
这时,夹在两人中的婴儿仿佛受了压迫,重新哭叫起来。
“哇啊——”
这一声哭叫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凝滞,苏遮月手足无措地开始哄起它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姬离靠近她的时候,她竟然感觉到十分的陌生,明明面前的人长着一张和她梦中所见的姬离一般无二、堪为天人的脸,她却觉得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
但她和姬离的确也没见过几次,又在梦中,如今太久没有相见,陌生似也寻常。
“不哭,不哭了……”
苏遮月抱哄着孩子的时候,扫眼四周,发现自己已不在那幕天席地的山地上,而是在房室内温暖的床褥上。
周遭的布置带着陌生,又似乎有些眼熟,轻纱幕帷一阵一阵地摇晃,阻挡着外面的光线,苏遮月看着看着,猛地想了起来。
——这好像是谢染的屋子。
“遮月!”
本在哄着孩子的苏遮月忽然几步下了床,冲出幕帷走到外间,脚步一顿,没错,这真的是谢染的院子。
可是谢染呢?
还有她的那些丫鬟婆子呢?
她迟疑停顿的时候,身后的男人追了上来,拦住苏遮月往外走的脚步,揽着她往回走,笑道:“别出去了,外面不干净。”
苏遮月一愣,似乎被他碰出一阵毛骨悚然,急忙避开几步,问道:
“不干净?”
“什么不干净?”
面前身穿玄黑长袍的男子嘴角上扬,笑了一下,那笑容极其古怪,像是刻意模仿着人在笑,
但学得过分生硬,失了常人的自然。
苏遮月被他笑得心里砰砰直跳,紧抱着孩子往后一步步退去,直到背脊抵住屋子里冰冷的柱子,
“你不是姬离。”
她摇着头说,语气坚定,但颤抖的眼眸流露出她的畏惧。
双手手臂感受着孩子沉甸甸的重量,苏遮月确定自己应该没有做梦,那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和姬离这么相像的人来?
就在她笃定地说出口的时候,那男子轻叹一声,绣龙纹的乌黑袍缎在苏遮月的眼前一拂而过。
苏遮月眼眸混沌了片刻,再张目望去时,男人的面目已经发生了变化,五官从冷俊变得更为邪魅,仿佛染上了一丝阴寒的妖气,脸上也褪去了方才那不自然地假笑,“你不是一直很蠢笨的么,怎么现在突然聪明起来了?”
他略显困惑地问。
苏遮月惊异地望着他,没有回答,继而缓缓垂眸,又望了一眼孩子,如果他不是姬离,那这孩子……
“诶,这孩子可真是你生的哦。”
苏遮月不知道他的话真假,但母子连心,她能感觉到这孩子与她冥冥之中的联结,她抬起头:“所以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
面前的人伸了一个懒腰,仿佛不用在苏遮月面前扮演让他也很松快,这会儿一指拈来了一张座椅,平平无奇的一把交椅竟被他坐出了龙椅的感觉来。
听着苏遮月的问,他回忆道:“大概是有人用献祭之法把我唤了出来。”
献祭?
苏遮月的脑海中一下晃过那些婴儿头骨,秋三娘的话,和朱妈妈那张阴沉的没有波澜的脸,心里头泛起一阵惊涛骇浪。
“我也姓姬。不过不叫姬离,我名逐。”
“放逐的逐。”
苏遮月听到他的姓的时候便睁大了眼眸,一时跟着愣愣重复,
“姬……逐?”
姬逐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又撑着手肘,歪头看着她:“你不会当这一代的魑族就只有姬离一个吧?”
苏遮月愣了一下,她还真的这么以为……
“你们苏家能与魑族结契,其他人当然也能办到,只是所用方术不同罢了,你们是世代血脉相承的婚契,也有浮云阁这般以男子龙气献祭的灵契。”
“龙……龙气?”苏遮月又惊又疑,“不是婴儿吗?”
“龙者,帝王也,也不只有帝王,世门高族的子弟,身上多少都带着龙气,一般的人在这浮云阁里的契阵里待久了龙气也就离身,但也有些不在身而在命,不好引,需借助女子之身孕产得子,龙气传子,既而焚火而祭,这样经年累月,龙气凝成,再经由蛇身引入女子体内,孕作龙胎。”
“身孕龙胎之女子幸见神降,其胎肉若为人生食,予长生。”
苏遮月听得骇然:“长生……?”
难道这就是朱妈妈想要的吗?
长生不老,是了,古之帝王无不追求长生,也许对煎熬在穷苦之中的人活一辈子已经算漫长,但对坐拥财富、权位的人怕是想几世几世地活下去。
姬逐道:“结灵契者很熟练,大概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很可惜,她们给我准备的女子我真是一点都没兴趣,所以一直懒得理会。”
说到这里,他望向苏遮月:“但是你就不一样了,我很喜欢你的气息,对你生出的孩子也很感兴趣,不如这样吧,你忘了姬离,和我在一起如何?”
他突然用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与苏遮月商量起来,
“我不嫌弃这孩子不是我的。”
苏遮月听得云里雾里,此刻也听不进这些轻佻放荡的言辞,只急问道:“那姬离呢?”
姬逐一顿,又浮现那种古怪的笑容:“没了呀。”
苏遮月一愣:“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魑族与人本来就不可能孕育子嗣,可是为了你的欢喜,他动了念。”
姬逐修长的手指上突然多出了一串铃铛,苏遮月看得眼熟,猛地想起正是她在云芍墓前的大槐树上见过的那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