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男子与乌衣青年对视一眼。
叹息一声,名叫方伏藏的男子向岸上待命的下属挥手示意,又降下一道势作为屏障,眼神倦怠地对身旁的乌衣青年道:
“钱难挣屎难吃。”
乌衣青年咧嘴一笑:“钱给够,吃什么都行,就怕既不给钱,还得吃屎。”
方伏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眼神古怪地瞧他:
“我记得,你家就在太平城,城里今夜大乱,你不知会家中老小一声?”
“……妖鬼长城附近的城池隔三差五就被妖鬼洗劫,或是被疫鬼袭击,他们都是太平城长大的人,知道出了事儿该往哪儿躲。”
要是因为他向家中通讯而走漏消息,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烟斗猩红暗光在夜色中明灭,方伏藏盯着这青年看了会儿,视线落在河岸的城池上。
“燕无恕,你这小子,搞不好真能爬挺高的。”
蹲在他身旁的乌衣青年笑了笑,手中把玩的石子被他随手一甩,在河面轻点十数下。
石子坠入河面的同时,对岸的太平城轰然一声炸响。
开始了。
-
宅邸内的琉玉也听见了这动静,抬头看向燃起火光的方向。
“——继续说。”
通讯阵另一头的南宫镜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又道:
“六之三。”
琉玉看着眼前棋盘,依南宫镜所言落子后,自己也执起白子斟酌。
“等会儿。”
站在一旁的阴山岐围着打转,有些转不弯来。
“你的意思是,你做了梦,梦见二哥二嫂死了,咱们阴山家也完蛋了,就剩你和一帮家臣,然后九方彰华还非要娶檀宁——别的不说,这段檀宁听了肯定高兴。”
琉玉知道阴山岐没把自己的话当真,但她仍继续说了下去:
“家中如今情况我不了解,但按照梦中所见推测,九方家和钟离家为主谋,相里家从之,咱们家倒台后帮过我们的人不多,算起来也就少帝与姬彧先生他们。”
斟酌片刻,琉玉落下一子。
“十一之七。”
南宫镜仿佛只顾专心下棋,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信琉玉的话。
“我和你爹怎么死的。”
琉玉倒也沉得住气,一边落子一边答:
“九方彰华杀的。”
这一次南宫镜落子的速度慢了几分。
“咱们家被瓜分后,九方家凭何上位?”
“以战养族,借大晁百姓对妖鬼的畏惧憎恶,四方征税,垄断军政,高呼北伐之名,但每次对九幽只是小打小闹,并不真心开战。”
“钟离家呢?”
“钟离灵沼嫁入中州王畿,若她诞下慕容家的子嗣,她就是下任钟离家家主。”
“那——九幽墨麟呢?”
啪嗒。
白玉棋子落在交错纵横的星位上。
琉璃灯盏光线清透,琉玉垂下的眼睫在面庞蒙上一层阴影,她语调平静答:
“他死了。”
“哦?为何而死?”
见南宫镜沉静如湖的眸中泛起几分微妙笑意,也不知怎的,火光电石,琉玉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等等,从前无色城还在的时候,我见过墨麟吗?”
琉玉曾以为即便墨麟对自己有什么好感,那也是成婚之后的事。
可方才瞧着母亲神色,又想起他在自己嫁入九幽前,就已如此精心准备,郑重相待。
难道是他们从前就有过交集?
她帮过他?救过他?还是——
南宫镜抬眸扫了她一眼,落下一子:
“那得问你自己了。”
阴山岐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动静,早已心浮气躁,回头一看,这对母女却还能隔着通讯阵下棋,简直佩服。
“二位这棋还要下多久?外面这动静可越来越近了,要拿我项上人头给他们丢着玩可以直说,不必这么折磨我吧。”
琉玉敛去心中疑虑,偏头打量着焦急万分的阴山岐,抿出一个甜蜜笑意:
“今夜,恐怕的确要借三叔的项上人头一用。”
-
方伏藏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
城门处的两名龙兑修者正与太平城统领乌止缠斗,从鹿鸣山调来的妖鬼也已进入太平城中。
他们会避开九方家和钟离家的铺子,在城中大闹一场后便直奔阴山氏宅邸,届时他和燕无恕再出面,摘下阴山岐的人头,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流窜在长城以南的妖鬼所为。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但正是因为过于顺利,让方伏藏反而心生疑窦。
他朝远处妖鬼长城以北的方向望了一眼。
应该不会。
妖鬼墨麟的确有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动静,但阴山岐煽动九幽内乱,他应该很乐于见到阴山岐今日横死太平城,不会插手。
至于阴山琉玉——
她有些棘手,但还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在太平城。
“宅中有动静了。”
立在高处的燕无恕突然开口。
方伏藏回神,果然见阴山氏的宅邸上方,有一道红袍身影在夜色掩映下,向城西门奔去。
“不排除障眼法,你留下,我去追。”
燕无恕颔首。
“——等等!带上我!”
车架内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双狭长的眼闪烁着兴奋的光,容貌稚嫩的少年开口道:
“我要亲自割下阴山岐的头颅!这是我的功劳!谁也不许同我抢!”
有下属出言阻止:“十七公子不可冒险……”
“废什么话蠢货!再不追把人放跑了,我连你的脑袋一起割!”
方伏藏还算周正的脸上,被这位九方氏四房的十七公子折磨出了疲惫死气。
然而对方可不是寻常小孩。
那是一句话真能要了他们所有人性命的世族公子。
下属为难地看他,方伏藏挥挥手道:
“起轿。”
带着一个拖油瓶的方伏藏一行人很快追至城西门附近。
收到消息的鹿鸣山妖鬼众也包抄而来,将阴山岐逼至城西外的一处断崖边。
阴山岐朝着崖边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妖鬼守在崖下,如一只只等待饱餐一顿的巨兽。
他顿时汗流浃背。
死小孩,想的什么破计策!
他今天要真死在这儿了,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方伏藏戴上一枚琉璃镜片,确认眼前这名逼到绝境的阴山岐没有任何易容幻术的痕迹,他才回头道:
“护好十七公子。”
车架内的少年倏然变色。
“方伏藏!你敢抢本公子的功!”
没时间跟小孩掰扯,方伏藏只想早点结束回去歇着,他飞身而出,没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双手横刀,朝阴山岐劈砍而去。
横刀削断阴山岐手中玉弓时,阴山岐的脑海里一瞬闪现出方才出门前琉玉对他说的话——
“盛极必衰,乃世间定理,阴山氏如今贵极人臣,若不想再进一步,便只有急流勇退,金蝉脱壳这一个办法。”
“既然你第一个做了他们开刀的对象,那便从你第一个开始,舍去阴山岐的身份,在这几家围剿中替阴山氏留出一条后路,这件事若是成功,你便是阴山氏居功至伟的功臣。”
“三叔,我从梦中醒来后便发过誓,定要保护好阴山家的每一个人,今日,你敢将你的性命交给我赌这一局吗?”
少女嗓音如盘中玉珠,但那眼神,却已不是旧日那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其实阴山岐到现在也不明白,阴山氏如今如日中天,怎么就到了她口中那样生死攸关的地步。
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