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茫然想着,冷不防被这逆徒推到鹿洞里,里头休憩着一群角鹿,很亲近人,并不怕生,有一头公鹿甚至用角枝顶了顶他的背,随之而来的是弟子大逆不道的索取,他仙人一般的面皮烧起了簇簇桃花,“你放肆,吾是你师,有违常道,不可一错再错……”
阴萝甜甜亲他,还故意问,“先生,你喜欢这梨花味儿的口脂么?”
张悬素被她推得退无可退,唇里那一口淡茶早就被饮得干净,哪里还有先前的严苛冷厉,“……不是梨儿,是,是青丝玫瑰的甜馅儿。”
“先生真博学。”阴萝哄骗道,“哪,您松一松,让学生进去瞧一瞧它听没听话。”
他的喉头猛然一紧,溢出细碎的呜咽。
“不要,不要——!!!”
张悬素从无边的沉沦中惊醒过来,骇然大喊。
雪睫颤着细枝,他擒住她的手,竟是溢出泪来,月宫大尊长流露出脆弱的情态,“你根本,根本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吾会一次次忘记你,一次次漠然你,从古至今,爱吾的,敬吾的,他们都一个个离去了,只留下吾,只剩下吾。”
他试过想要留存这一段,但没有用,过了月晦日,一切又如往昔,哪怕他写下无数缠绵悱恻的字眼,他都感应不了当初的悸动。
可她却笑嘻嘻说,“没关系,我命硬呀,我比您小,日后肯定也先送走您的。”
要不是那游戏作弊,突然降临,她还差点克死了诸天呢。
可恶!想起来就生气!她现在还在重修呢!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呀?”
阴萝抓起鹿洞里生长的一丛野芍药,盛开得热烈,被她孩子气塞进师尊那菩萨一样双唇里,还问他滋味如何。
年长者那张素白的脸庞渐渐染了几分鲜润的色泽,他含着满嘴的芍药花瓣,忽然俯头过去,将层层叠叠的情愫全渡给她。
“你若想破吾无情道——”
他偏开了脸,膝腿也没了禁制,仍凭这祖宗骄横得意,横冲直撞。
或许终有神台明月坍塌,坠入世间,那为什么不可能是祂呢?
“那就,一直,一直吻吾,不要离开。”
第95章 第三个火葬场
不出意外, 阴萝半路逃考,被巡察的张祭酒在悬廊下当场逮住。
站在一旁的,还是他们的圣师, 他以手抵脸, 似乎有些飘忽看着远处。
张祭酒:?
怎么感觉圣师心虚呢?
张祭酒心头浮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最近也有一些传言,说圣师跟这新起来的公主有一席瓜葛。
他又摇摇头否认,这必是不可能的, 圣师九百寿岁, 传道二十八个仙道台,更别说曼荼罗之外的仙世凡间, 张师之名更是诵达众生, 这样一个宛如高台神明、见过万千繁华落寞的灵师,将来必会被迎入神洲供奉,又岂会对一个中庸的女学生动心?
况且, 师徒辈分本就是权力失衡, 想想都不长久。
圣师如此通达,又喜清静, 必不会中意这样天真流媚、艳俗刻薄之徒。
再说,这李瑶笙,虽然短短时间借着妖魔之功, 坐上了镇国之位, 到底是年纪小, 心性不定, 还颇为阴毒, 张祭酒最不喜的就是她爱钻营,手里收拢了一批女弟子, 还挑唆学中教派建功立业,这些时日学宫都热闹得很,都顾不得清修了。
偏她振振有辞,若是这点事儿都能扰乱心性,还不如不读了呢。
李瑶笙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极爱出风头,张祭酒怀疑她是故意与圣师走得近,好借学宫的势,圣师吃亏就在于不近女色,这还是头一遭收女弟子呢,难免会被拿捏。
于是张祭酒上前一步,若无其事隔开了师徒俩人。
而那坏学生呢,则是跟一头矫健活泼的小鹿似的,昂着头,甩着脸,她的发间,领口,衣兜里,是一小捧的淡金色野芍药,细细碎碎,波光粼粼,原本一袭端严的太虚归元服,都染出几分薄金的旖旎。
张祭酒心疼不已。
国中因为土壤特殊,难以栽值花种,这些花儿都是从无数供奉王朝,千里迢迢运来的,定天定数维持,而且越名贵的越难活,他们寻的还是山川湖海的珍稀品种,这小王八蛋不知道糟蹋了不少!
张祭酒立即处罚阴萝,毁了多少株,就得补种多少株。
阴萝唔了一声,她又返回鹿洞,仔细清点,高兴地说,“张博士,一共折了一百八十八株!”
“……甚么?!”
张博士脸都青了,“你好端端的,跑去鹿洞折什么花儿,还毁了这么多!”
你还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半点都没有悔改的脸色!简直混账!
阴萝眨了眨猫瞳,短短圆圆的天真憨甜形状,语调更是稠稠的,“是我错了,小考太难了,我没有头绪,我见鹿洞里的鹿枝白皑皑的,又强壮狰狞可爱,就心无旁骛顽了一阵子。”
张博士:“……”
想骂。
小王八蛋,丢下课堂小考,跑来这里玩鹿枝,你是什么可怕的闲情逸致啊?!
还有,你国文之学定要重修,强壮狰狞可爱怎么能一齐混用,不讲究!
张博士本想问一问见证者,但圣师忽然低头,拨弄了一下腰间的云芝碎叶。
阴萝瞟了眼,师尊万年不变,都是披发直落,遮掩了颈后那一块被她吮红的樱桃肉。
她闷笑一声。
张悬素更显窘迫,抿了抿唇心。
张博士拿阴萝这种手握重权的刺头儿没办法,何况他们还有一些学生被她捏在手里,正等候发落呢,他只得捏了捏鼻梁,“还有半个时辰,还请公主殿下快些回去考完!”
他倒是不担心阴萝出来找小抄,课堂设置了《初》的阵法,她出来是什么样儿的,回去会自动归成当时的记忆,等考完了才会恢复。
“那学生回去了,先生与博士今日受累,要多加休息喔!”
蛇蛇奉出甜甜笑唇,欢快跑了。
?
张博士突然被关心一句,老脸一红,他横眉冷对,这镇国公主非但不记恨,还,还挺尊敬师长的?
看来传言也不太可信。
等等。
张博士转头,诧异地问,“她又给您闯什么祸了?您给累着了?”
“吾无碍。”
张悬素不自在偏了偏脸,舌根底下还沾了一瓣金芍药,让他说话极其谨慎,发音缓慢,“你也,快回去,监考。”
张博士道,“有谈博士跟程博士盯着呢,出不了什么差错。”
来社稷学宫学法修道,那可是天下学子的梦寐以求,更不敢违背宫规。
恰巧,鹿洞里的一列青鹿慢悠悠踱步出来,张博士看了半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鹿角枝分明是苍青色的,又纤细美观,哪里来的白雪皑皑强壮狰狞?圣师您说——”
张博士转头。
?
他那么一个大的圣师怎么原地消失了?!
学宫小考结束,阴萝哪怕仗着过目不忘,临时抱了个佛脚,成绩也惨不忍睹,于是她混在差生的一列,要当堂领二十声窍响。
窍响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挨手心板子!
让她瞬间梦回小天坛学院刚入学的时候。
不过以往排在她屁股后头的是同样顽劣的赤无伤,这回则是换了人,那家伙被她那掩日一箭伤得极重,连兄长李长治都不得不提前结束巡防,带回一个神秘巫医,给他吊着命儿,这么上赶着,阴萝怀疑这妖庭太子是想要驯化这头荒古圣脉,入他妖魔阵营。
妖魔的诱惑无孔不入,她们神人两道更是被重点关注。
至于佛道,他们有自知之明,别到时候安插回来一个圣徒,把他们全给渡了,得不偿失。
阴萝从小也是经过训练的,别看她下手狠,旁人看起来阴毒万分,但她也是有自己底线的,不该杀的一个都没动,当然对方认不清形势,非要跟她作对,送他利落去世且不折磨,是她最大的仁慈。
阴萝刚出生的时候,哪怕有着她哥郑夙跟神仆奴皇的看护,身边也渗进了不少的妖魔奸细,等她大了一点,懂得怎么将他们煲汤了,不长眼的才少了许多。
所以她不会刻意去提醒赤无伤,他再笨,那也是五个黑心凤凰教出来的!
况且没了女主光环的笼罩,那蠢鸟也该清醒了!
阴萝也察觉到了那冤家的疏离,他养伤期间,竟然一次也没来玄辞宫,更没给她捎过一次口信,偶尔碰上李降戾那一队扈从,他们都如避瘟疫,远远躲了她,摆明要跟她划清界限。
祖宗不太高兴。
她那一箭最多把他射出潮场,脱离李降戾的身份,她又不是真的要他的命!至多嚒,功行受损一些,还不至于像那五皇子李漠北那样,被须臾之间反噬,琅琊王部也因此大乱。
同是出身神洲,她都给这个傻鸟多少机会了,挨她这一箭他是理所应当,这小子心高气傲,还怨上她了呢!
阴萝撇嘴,“长毛的果真不是好玩意儿!”
姬婵就是她身后的倒霉蛋儿,“公主,你骂人能别对着我吗?”
阴萝无语看着排在她后头的西昌小侯姬,“你不是说你专心温习过了吗?”
成绩比她还寒碜!
姬婵哭丧着脸,我也不想,谁让我在你兄妹俩手下做工,天天赶得跟牲口似的!昨日还被你们这对破裂的师徒恋吓了一跳,记得全都忘了!
“孤香臣,丙上一等,二十响。”
执行惩戒的自然也是帝师张悬素,大约是场合庄重,他颇为少见换了一件缁色大袖,色正凝实,如一方端贵墨砚,只是从他袖口翻出一段腕心,水晶白菊般晶莹清贵,极其强烈的色彩碰撞。
姬婵小声跟阴萝咬耳根,“你瞧见了没,帝师那墨缎的纹样,是芍药呢。”
蛇蛇:?
本就是清冷脱俗的仙家,被那旖旎的花形一衬,无端惹人遐思。
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我师尊也骚起来了吗?
因为江双穗以及参卫神女的缘故,她们这些神女的名声也受到牵连,被弹幕扣恋爱脑的帽子,蛇蛇很不服气,分明雄兽比她们更烧呢,宴享就不说了,那头猫随时随地就想蹭她!
“李瑶笙,丁下三等。”帝师顿了顿,“不思进取,再添二十响。”
蛇蛇:“……”
果然,师尊发骚,那是错觉吧。
蛇蛇这会儿倒是乖觉,她近日出的风头够多了,就摊开掌心,娇娇脆脆地道,“请先生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