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邪恶地扬唇,“怎么, 是怕这一切太过荒唐,看一眼就要极乐往生了?”
“……畜生。”
从那纤薄的美人唇里,吐出一个极具厌恶与厌倦的词眼。
昨夜的一切击溃了张悬素的所有认知, 那种绝望与疯狂震颤到每一根经脉, 几欲将他撕裂, 卷入万丈不复的漩涡。他清楚记得被匕首扎破的掌心, 被蛇牙咬破的天乾种, 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承受。
她没有吻他,一次都没有, 这是惩戒,也是发泄。
他极不喜。
不喜她那戾气遍布的眉眼,也不喜她那万般折磨的手段。
“畜生?您又在装什么贞洁烈男呢?您瞧,您落到这个地步,您的弟子可不见踪影,没一个有良心来救您的,您还要为他们隐瞒吗?”
阴萝指骨顶住他的下颌,绷得整张脸都在细颤,那一双水银眸也颤出了裂痕,年长者近乎崩溃,“……你别碰吾!”
“……”
蛇蛇顿觉无趣,她松开他的脸。
“是弟子逾越了。”
她抽出了钉在灵枢上的一把白狸匕首,刺啦一声,溅上了她的眉骨,脸上那一道肉疤似一枝艳梅。
“您放心,弟子的蛇胆收起来了,不会再对着您。”
她起身就往外走。
张悬素捂着伤手,他平复一些心绪,哑着声问,“……你去哪?”
阴萝回头,讥诮一笑,“找一个能碰的,这您也要管?您放心,弟子只要最心爱的最向着我,您既然不是,弟子自然不会再浪费多余的时辰,您就当这是噩梦一场,睡醒了,您又是那个神台之上,纤尘不染的月宫尊者!弟子不会脏了你轮回的那条小路!”
阴萝气冲冲跑了。
她没跑远,就跑了隔壁的紫腰殿。
宴享居住其中,只有一群小太监伺候,见这七殿下面带愠色地冲进来,他们也不敢吭声,老祖宗早就吩咐过,只要是这位主儿来,哪里都是畅通无阻。
于是阴萝刚闯进了自己原先住的寝宫,就见她那张睡熟的绣床上盘了一条美人蛇,大约是洗浴过后,笼着濛濛光泽,那一头鸦子发更是闪烁着细碎的鳞光,穿着她那一身紫茑萝旧衣,身形纤薄秀丽。
此时他那一双细俏的手上下翻飞,正在聚精会神雕琢着玉势,还在上边缀了一条墨紫小蛇。
蛇蛇:“???”
辣眼!
可怕!
姑奶奶消受不起,告辞!
阴萝转身就跑,后边咚的一声,宴享摔了玉器,赤着一双冷白的脚掌,噼啪啪冲到她的身后,双手叉到她的腋下,一左一右将她提了起来,贴着脸儿笑道,“难怪刚才奴婢一阵心神不定,奴婢最是喜欢自投罗网的神女殿下了。”
阴萝翻着白眼,“别自作多情,我是来看你反省的。”
宴享煞有其事,“奴婢反省过了,都怪奴婢心眼儿太小,不愿意做人,偏要做一个不知上进只会粘主人的小色猫。”
蛇蛇:“……”
你这根本就没在反省吧!你还变本加厉了!
他那一头束在黑纱罗小冠里的墨发浓厚,直直披落在足跟,还踩了半截,倒真像一头黑足小猫,丝滑的一缕湿发垂在她的锁骨,打碎了濛濛的水汽,宴享仗着高大修长的身量,提着她走。
“……你在干嘛呀?”
祖宗怀疑他在施咒。
宴享道,“奴婢家中有一个习俗,若是不高兴呢,就去外头晒一晒,抖一抖,奴婢正把您身上的晦气都抖晒干净呢。”
阴萝跟征圣帝君闹翻,气呶呶地说,“不准晒!我最讨厌月光了!”
宴享从善如流,“那就不晒月光,晒一晒这风,这云气,这万物声,这世间又不仅是月光能晒。”
他说着,那小祖宗的脚跟落了下来,踢了靴子,抵踩在他的脚背上,他长睫一颤,在月光没有关照的暗处,一大一小的脚掌交叠在一块儿,肌肤相似的冰冷,还泛着相似的桃花色。
忽然听见她问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脚指甲这么粉,没涂毒吧?”
宴享:“……”
这位关注点可真是清奇。
宴享抬起手,咬了拇指一口,脱落半个漆黑甲面,同样露出嫩桃色,“您瞧瞧,这是不是正常的粉?”
祖宗嘀咕,“你这品味……”
宴享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她关注自己,“奴婢是宦官,要那么正常作甚?越是惹人惦记,就越容易招祸。”
他抓住她的手,往后一摆,在他缎子般的黑发里穿行,从耳骨碰到锁骨,他愈发柔声。
“神女殿下,您感受到了么,这一丝一缕,一寸一肌,奴婢都是为您一个人养着的,奴婢把它们养得如天边桃花一般,每日用净水,柔脂,淡香,养得柔嫩又娇贵敏感,它没有任何的痕迹,奴婢等着您打上烙印。”
阴萝转头,探究般望向他,“宴享,你不恨我吗?”
“恨?”
宴享失笑,“奴婢恨殿下什么?”
“我见你的第一眼,绝对是恨我的!恨不得把我给埋了!还敲几个锤头的那种!”
阴萝指着他鼻子骂。
宴享挑眉,直觉这么准的吗?
他也不再掩饰,“那第一次的确是恨的,甚至在社稷学宫,您没认出我来,我也恨。”
他的初次爱恋,初次抉择,就赔付上了一生,天下有几人似他这般豪赌?他也恨过,怨过,那一缕思念迎风而长,变作狰狞恶鬼,但好在,在它失控之前,他的长命锁迎接了它的原主人。
“您再晚来个百年。”宴享似笑非笑,“奴婢心胸狭窄,可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你敢——”
他却侧过脸,唇角克制又缓慢,印上她的脸颊。
“敢的,凡人也会疯,而且会更可怕的,神女,您需要时时谨记,您的生民需要您的笑,您的祝,譬如奴婢,一个祝吻就可以替您卖命一日。”
“怎么才一日?我的祝这么不值钱!”她巴掌糊过来,“不准亲!亏死人家!”
就算是奓毛,也是娇气小公主的样子。
宴享随侍君王,也见过不少的神女,像她将傲慢贯彻到底,还能存活至今的,果真是有些个人道理的。
阴萝跟他玩了一会儿踩脚掌,心情轻快多了,她跳下来,就要回宫,被宴享拉了一拉手踝子,他问得很轻,“既然月光不愿意晒到您的裙摆,您或许该试试,在暗处观赏世间的滋味?”
阴萝瞅他,“你是要我跟一个烧死我哥的家伙过夜?干嘛,我嫌命长啦?”
对方委屈得很,“还是奴婢给七殿下通风报信的,奴婢也是听命行事啊,七殿下想逃,早就逃了。”
见这祖宗还是一脸不信,他眸光闪烁,忽然把她的手扯到身腰,挨到那一只冷银光的长命锁,小铃铛发出细响。
阴萝心想,果然是全白啊,这凡人为了必等高位,居然下手这么狠。
蛇蛇祖宗心中升起淡淡警惕。
却见这叱咤内外庭、口衔大天宪的内相偏了偏下颌,敷粉的面容细腻而泛着一层薄珠光,从那白釉透青的皮子后悄然开了一簇野牡丹,“公主,要记得,这里是我的命门,您若是想要杀我,就从这里开始,奴婢毫无还手之力的。”
阴萝还是留下过夜,她在宴享的侍奉下脱去了外袍,爬上了那一张绣床,里头的摆设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是多了宴享身上那一股呛鼻的浓香。
宴享抬手驱散,只剩下淡淡的一捧甜香。
阴萝以为他会趁机撵上来,没想到他只搬了个绣墩,双臂撑在床边,眼也不错盯着她看。殿中的灯火全部熄灭,唯有他脚边提着一盏圆滚滚的绣球灯笼,佩着璎珞金珠,镂空的纸骨筛出朦胧的光影,软融融的,里头还映着一副绣球招亲的小雕花。
狼子野心是昭然若揭。
阴萝揪他一根手指,坦诚地说,“别惦记我啦,我不好你这一口的。真寂寞了,你找对食疼一疼你吧。”
也许是风灌满了那一扇旧色珠帘,滴滴答答地响着,绣球灯笼暗下去,似泅进了一场墨雨里。
宴享张开手掌,小心护着那一簇微弱的光源。
呼啦。
烛光熄灭。
他手指扎进指骨里,脸色染上了苍白与惊惶,勉强冲她笑笑,“公主不必担心,如今奴婢势可倾国,再也不是那小荒村里那个落魄小子,多的是人等着自荐枕席呢。”
阴萝喔了一声,翻身睡去。
宴享面无表情盯着她那露出外面的一颗头颅,颈子细细,他伸手一揽,全在掌中。
只要这么掐下去,再套上一个细囊锁魂阵,这位傲慢、任性、不屑信徒爱意的天边神女,就能被他永远留在这一座曼荼罗罪朝里。这里的一切天罗地网,人心险恶,都是他为她而设。
但最终宴享指头擦过去,只是替她盖了盖被褥。
半夜,阴萝被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闹醒,她转身一看,远处的晾发架子竖着一扇隔溪渔舟的屏风,璎珞绣球灯笼被放到一旁,淡淡柔和的光晕涂染开来,那人提着袍衣,坐在窄方瓶口上,如同芙蓉倒折,跌进尘泥。
她呼吸一紧。
“……谁?!”
宴享察觉殿内气流的变化,摔下裙袍,疾步出了屏风,生怕他的公主夜里遭袭。
然而他的公主半坐在软床上,神情震惊错愕。
轰——!!!
她看见了!!!
霎时,他顿感无地自容,她一定是见了他那扭扭捏捏的解手的姿态,他也知道,那很不像个男人样子。
他本来就是不阴不阳,不是男人。
难堪,崩溃,又有些委屈。
宴享几乎是抖着那一条也很不像男人的嗓子,双颊涌起了血玉的光泽,发出了少女般尖甜的哭声。
“……别,求您,别看,别看。”
他想给她看的,该是自己权倾仙朝,掌控二十八仙道台的模样,他登上高位,势焰可畏,人人怕他,敬他,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等着神女垂怜的穷苦男孩,他可以请她吃龙肝凤髓,山珍海味。
可还是难堪啊,难堪到这般难以收拾的境地。
只恨当时年少,神女惊鸿,让他这地里的小泥鳅儿,竟然生出了登天的妄念。
经年之后,累累成伤。
他匣中没有三尺剑,不是那仗剑天涯的意气风发的剑客,可以一剑斩仙,给她看浮光跃金。他也不是那窗竹摇曳下彻夜苦读的书生,可以一朝金銮殿,文气显圣天下,给她跨马游街,冠上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