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暴躁尖叫,“你放开我,江挽匣,你装什么救妹圣人,我不需要你的功力!我不要!!!”
而胞兄的双臂,阔别将近两百年后,环住了胞妹的肩膀。
江挽匣轻轻道,“你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我就是这般张开双臂,抱住母亲,抱住你,我常常在想,若你出生之后,哥哥能带你做什么呢?渊底太黑,太冷,全是崎岖异形,族人被驱赶,被分食,日夜都要承受渊蚀,魂碎,然后癫狂,残杀。”
“你出生后,哥哥既带不了你骑大马,放风筝,也给不了你清平安稳的寻常,我们生来是罪,是谋逆,洗不了的六界耻辱,我们都见不得光。”
“有朝一日,你让那个有哥哥的妹妹,看到天光,好吗?”
她唇肉因为惧怕而发颤,小兽般哀求,“不要,阿兄,哥哥,我求你,不要,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再不能——”
“不,你能,你是天谴,你将是六界至恶,我知,你总会站到那个地方,我只是加快那个过程。”江挽匣紧抱住她,“这世间没了我,你再无至亲,也再无软肋!”
你要扶剑而起,刺破这昏昏欲睡的天幕!
你要破笼而出,挣脱这生灵嚎哭的世道!
“待到来日,诸神为你奉令,万邪为你趋避,酿两壶荸荠甜酒,一壶给母亲,一壶给我,足以告慰!”
而胞兄散尽不灭帝功前最后的一句,则是——
“对不起,妹妹,我们终要留你一个,在这山长水远的世间独活。”
阴萝接住了那一把帝冠玉旒,她缓缓回身,指尖重新挨到了那阿修罗天子剑,冰冷,阴寒,鲜血却是温热粘稠的。
刺啦一声,她抽出剑锋,眼皮溅了一两粒猩红丸。
胞兄的尸体没了支撑,往后头仰去,她伸手一抱,揽在怀里,瘫坐在地上,她似小孩呓语般轻声哄着。
“阿兄累了,睡吧,都睡吧,我在呢。”
骨剑锋寒,零碎映着她的面孔,混乱又割裂的邪恶。
“无论诸天六道,还是我心上人,家仇,当祭。”
若能洪水滔天,那就,洪水滔天!
就让我这不见天光的背阴之萝,做这六界当世唯一的凶厄!
第129章 第四个火葬场
“踏踏!”
赤无伤跨步越进了那一扇坍塌的朱红宫门, 他毫不意外,只看到了一道站立的背影,那件爆花红豆般的嫁衣罩衫褪到了腰间, 颓靡又华艳的, 似挽着两道玛瑙血河, 黛紫色的刀袖被身后的劲风吹得飒飒作响。
暖白玉的腕心还滴着血。
而在那帝座之上,污血染着白袍,帝冠碎裂, 面容模糊。
“郑阴萝, 情况有变!”
他没想太多,疾步走近, “那些天乾种根本就不是什么开朝仙种, 而是借曼荼罗印记瞒天过海的渊底罪血,怎会一下子跑出这么多,那些渊底食祟都在做什么啊?真是丢我天族阴仆的脸!”
“……你、说、什、么?”
她的面孔倏忽逼近, 眉梢压抑着猩红阴影。
赤无伤并未瞒她, “也许是仙皇一死,破了周天皇天法阵, 没了至高者的遮挡,印记都彻底暴露出来了,那些天乾种都是阿修罗道的, 而地坤——”
他神色古怪。
“是六界这些年消亡与失踪的大能尊者, 男身女身都有。我观过他们的灵窍了, 他们被抹去了记忆, 被强行炼成了合欢窍。”
什么天乾燎原, 什么地坤潮露,只不过是一个遮掩发情的幌子罢了!
他发作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了, 饶是最低阶的人族,都脱了畜身,怎么还会像畜生一样没有廉耻地索求呢?而没有克制的欲身,在神族看来,那就跟棚里交/配的牲口差不多。
这世间男女初始陌生,都要花时日来培养爱欲,可在这里,只需要一点坤血,就像李燕嫣那样,就能引得天乾如痴如醉,形态癫狂,偏偏地坤们还为之沾沾自喜,以为是他们的信香独特,才能引得强者钟情!
如今想来,哪里是什么痴迷,分明是想要从合欢窍里掠夺坤元之气,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滴,让他们苍颓致死!
若是天乾为饲养者,地坤就是他们的食料!
赤无伤不由得记起原先的兰那王后青若水,她也是地坤之体,仙种本该长青,但她年岁尚短,美貌仍在,却已长出了一头雪发,显然被白鼬妖王无数次掠夺了合欢窍里的坤元!
天乾本来修行的是乾元之气,又有坤元之气的辅佐,若是再过一两百年,这都能造出一座修罗王朝了!
赤无伤有些不寒而栗。
这不是什么圣乐渺渺的言法仙朝,而是一场对六界生灵的截杀!
他拉住她的衣袖,脸色凝重,“郑阴萝,这事儿太大了,我们幼神元胎修行时日尚浅,应付不了,还是快快回转神洲,禀告给你我兄长!”
他性情虽然暴躁易怒,却不是那种非要送死的,何况牵涉的还有他的小冤家,那得更慎重了。他看那些戏文的,总有一些少年主角为了意气与面子,爱逞凶斗狠出头,埋下了不少后患,最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孤家寡人的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滋味呢?
他可是很听劝的,打不了立即兜了郑阴萝就跑!
“渊底……仙朝……天乾地坤……阿修罗……”
阴萝将所有碎块拼凑之后,倏然失声。
——她不仅弑母杀兄,她前世还为了救人间王朝,为了救与她根本无关的生民,屠光了一座修罗国度!
她屠的,至始至终,都是她的族种!
原来前世她能开天,竟有一半功劳是踩着她族亲的尸骨,天道默认她的大义灭亲,特意对她嘉奖。可她偏偏又做不了第一等,因为她的脚踝底下,缠满了族亲的冤魂,它们无声无息拖着她下坠,不让她轻易圆满。
阴萝终于明白胞兄那一句——
“我们生来是罪,是谋逆,洗不了的六界耻辱,我们都见不得光。”
我是罪身,偏偏赐我庇佑众生的神台,而我若想神台高悬,却要以亲族尸骨垒砌!
哈哈!哈哈!天道至公!玩我至深!好得很!好得很哈哈!!!
胸腹脏器被气海利刃绞得粉碎,阴萝生生喷出了一口紫血。
“郑阴萝!郑阴萝你怎么了?!”
赤无伤紧张环住她,“小爷就知道这里恶邪藏渊,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撑着,咱们这就开天巨门,让神洲尊者来收拾这些脏玩意儿!”
恶心,憎恨,厌弃,仇怨等情绪涌上心头,阴萝如同恶兽噙住了她口中的猎物。
“好啊,你去,你尽管去,你去让那些通神大尊,最好让你哥哥镇厄天尊,亲自来镇杀我这一尊厄害!”她神色阴毒,“最好还把我的皮扒了,写满你们凤凰圣族的恶祝,烈火日日烤化我的油脂,做一碗肥厚灯油!”
“郑阴萝,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赤无伤摸她心宫,忧心忡忡,“是不是被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沾上了!”
她猛地甩开他,声势烈而阴寒。
“不干不净?我便是不干不净!不阴不阳!我才是那个小贱种!小畜生!我就不该存在这个世间!”
赤无伤瞠目结舌了半天,“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怎么又翻起旧账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根,“小爷不是说了么,蛇……那个比较多,也没什么吧?”
?
你就关注这个吗?
阴萝顿觉内伤更重,她气血激荡,又是呕出一滩蛇血。
少年帝子脸色都白了,他似乎有所明悟,语调都掺上了一丝惊恐,还有说不出的敬佩,“郑阴萝,你该不会是,跟仙皇斗法的时候,把你命根子都给斗上了吧?你,你成太监了吗?”
难怪他的修为总是追不上郑阴萝,这下手得多狠啊。
?!!!
你,在,开,什,么,玩,笑?
对于心高气傲的蛇蟒来说,太监蛇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呕!呕!呕!”
阴萝接连喷了三口鲜血,每一口在鸟身上都不落空。
“郑!阴!萝!这血糊糊的恶不恶心,你故意的是不是你——”
他戛然而止。
那一双黑葡萄猫儿瞳水淋淋的,被殿外的夕阳一照,就跟碎了一般,他轻声地问,“怎么了?郑阴萝?你告诉小爷,我,我一定帮你。”
“哈?帮我?就你这个小废物天神?”她的压迫陡然加重,瞳眸淬了艳毒,似小蛇般爬上他的胸膛,哑嗓嘶声,“好,我告诉你,我是江氏罪血,我十八岁杀了我母,如今两百岁又弑了我亲哥,神族假惺惺抚养我,却要我亲手杀死我的亲眷,你说,你怎么帮我,你要——”
她尾音尖锐怨毒。
“怎么救我!!!”
赤无伤被她的尖锐刺痛,却没有后退,“……怎么,可能?是不是,那里弄错了?”
是的,怎么可能,郑阴萝分明是龙蛇之体,神台已生,又与他一同长大,怎么会与肮脏罪血牵扯在一起?
“是啊,怎么可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弄错的始终是我?为什么一个小凡女小废物都可以安安稳稳睡诸天男人吃我气运成神?为什么你这种吊儿郎当也能无病无灾得成正神?为什么诸天上那么多尸位素餐只会装个凡人老爷爷去玩一些检验真心的恶心游戏的老神灵都能清平度日?”
“救众生的是我,补救天道的也是我,明明都是我!是我!为什么只有我要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被调换被算计被抛弃被玩弄被欺辱被背负被轻视被践踏被你们搞得团团转啊?说生就生说死就死说罪是罪说错是错凭什么啊你们?!!!”
刀袖寒光凛凛,她降手一劈,气海疯狂涌出,殿中九百根盘龙玉柱被她齐齐削断!
“轰——!!!”
长生宫没了龙柱支撑,瞬间塌了大半,金粉簌簌而落,赤无伤想都没想,抱着她就要弹出去,但他却被郑阴萝踹开,断了三根肋骨。
“滚,滚那,你也不是好东西!!!”
他捂住侧胸,咬着牙,“郑阴萝,先出去,这可是一座大宫,若是全部坍塌,你真身也受不住的!”
但她的双眼充血,如毒蛇闪烁,“那正好,压死我这个江氏余孽,臭鸟,你我少年相识一场,我送你一份礼吧,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尸体拿回去,给神洲表一表忠心,未来你做个小天尊,绰绰有余的。”
赤无伤没有答应,而是强硬拖着她出去,见她不肯挪动,他气急怒骂,“郑阴萝,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看看你这样子,出不出息啊?你小时候骑我的蛮劲儿到哪里去了?你不是常要苍生自救吗?你怎么不救救你自己?!”
“郑阴萝,不管你是被夺舍还是怎样,你快给老子清醒过来!!!”
她凝视着他,眼尾却长出了一抹墨紫鳞,僵硬而毫无光泽。
百岁之后,这小冤家第一次那么温柔抚他脸颊。
“我天真又愚蠢的小天神呵,你以为,在犯下累累罪行之后——”
“我还救得了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