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恒一生像如今这样,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在乎。他在等大雪重新下,等着自己长眠于这场大雪中。
可比这两样更先到来的,是来人轻快的脚步声。
她回来了。
她暖了暖手,又将靴子里的雪倒出来,将脚丫放在火堆边烤,火还没有熄灭,她显然心情好了些,没有清晨那般糟糕。
越之恒看得出来她谈不上喜欢自己,买来的糕饼香甜,她自己吃完了,才喂来他的唇边。
越之恒张口吃了,他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懒得开口拒绝。
她又倒出瓶瓶罐罐,让他吃药。
越之恒张口就吞。
死活都无所谓,她就算塞一把雪,他也能冷淡地咽下。
这人在破庙中忙忙碌碌,一会儿清理蛛丝,一会儿补窗户,挡住风雪,一会儿铺上厚厚的被褥,扶他过去躺着。
很快,空气变得干净温暖,数日的苦痛、饥饿、干渴,全部结束在她不太情愿,却又尽心尽力的照料中。
躺在温暖的被褥中时,越之恒冷淡地想,至少有一点,是令他意外的。他想过自己死在游街的路上,死在囚车中,或者死在凌迟中。
唯独没想到还有死在温暖的被窝中这一可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讽刺地弯了弯唇,却也不去想她到底想谋划什么。
两人之间,显然是她更加坐不住。
天色暗下来以后,她终于说出了几分目的。
破庙中暖烘烘的,这个时节,到处都是邪气,连赶路的行人都少,除了刮风的声音,世界安静得针落可闻。
柴火辟啪声中,越之恒听到这人清了清嗓子,开始同他谈话。
“我救你,却不是白白救你,你需得老实回到我几个问题。”
越之恒一言不发,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一个字都懒得应。
“你们越家昔日的法器,都藏在哪。”
他还是没反应。
她似乎有几分气恼,推了推他:“我知道你没聋,说话。”
他嗓音喑哑:“说什么。”
“法器在哪,不然我杀了你。”
他觉得好笑至极,眸光阴冷,半个字都没说。
她见他无所谓的态度,兀自又生了会儿闷气,然后开始了一个莫名奇妙的话题。
她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以前有个道侣,你还记得她吗?”
他唇角阴冷的笑意有所收敛,变得沉默。
柴火的光跳动,若非这人提起,其实越之恒并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人。
那个人……早在五年前,就和他没有半分干系了。
就像传闻中那样,他和自己这位道侣,没有丝毫情谊。他抓她时不留余地,囚禁她时冷情如斯,连她离开后,他也是照样过自己的日子。
并无什么分别。
这些年来,他亦很少想起她。百姓的流言越之恒不是没听说过,有人说她死了,死在秘境中,自古美人多薄命,也有人说她和她那剑仙师兄成了婚。
去岁,甚至有人信誓旦旦保证说,看见过她在裴玉京身侧,怀里抱了一个婴孩。
那婴孩已经满月。
不管真假,他从不去验证,也不感兴趣。本就是一场荒诞、被迫绑在一起的婚事,谁在乎才显得可笑。
然而这个夜里,眼前的陌生人猝不及防提起那个人,他沉下眉眼,这下连应她“说什么”都不愿再开口。
她没有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半是威胁半是试探他道:“我听闻你们之间有仇,你如果不告诉我越家的藏宝之地,我就把你交给她,换取灵石,让她折磨你,你一定不想落在她手中罢。”
“……”不错的主意,越之恒冷冷地想,不过湛云葳这辈子,别说一分钱,就算一丝目光恐怕都不愿再落在他身上。
这人既无聊又愚蠢,想法注定落空。
他闭上眼,全当她说疯话,自动屏蔽,去听窗外狂风吹过的声音。
湛云葳说累了,见越之恒油盐不进,实在没什么办法,费心救出来的人,又不能直接翻脸掐死,只得又给他塞了两块糕饼。然后黑着脸扶他又去放了一次水。
她趴在被褥上,这回连骂他的闲心都没了。
几日前说出去连她都不信,这个冬日,会是这样和越之恒一起度过的。
越之恒如今对她没防备,他对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感染了她,湛云葳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也没太大警惕心,这就导致了一件坏事。
她今晚再次做了个梦。
当然,不是命书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是个正经到令她生气的梦。
许是再遇故人,湛云葳难得梦到了七年前在越府的事,那时候她刚同越之恒成婚一年。
他利用她来引诱仙门弟子自投罗网,靠着洞世之镜,让仙门弟子吃了很大的亏。
那次裴师兄也伤得极重,一群王朝鹰犬猖狂大笑。
她梦中都是越之恒阴冷残暴的嘴脸,湛云葳想趁他睡觉给他一刀。她有时候也觉得他有些毛病,两人关系如此水火不容,非要和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她的簪子刚刺过去,那人就睁开眼,握住她的手,冷笑道:“怎么,湛小姐想杀我?不是警告过你,安分点,别不自量力。”
越之恒白日睡得太久,夜里没有睡意。
身上的旧疾总是在夜里更加难捱,但是他不太在意。
他只是听着风雪的声音,阖上眼,在孤零零的天地间,沉寂得像随时会化去的一抔雪。
旁边的人已经睡熟了。
她梦里似乎很不安,翻滚了好几次,险些撞到头。越之恒毫无所动,直到她开始说梦话。
用过去无数次,躺在他身侧,令他不得安眠的语调。
少女嗓音清甜,在夜里轻轻地嘟囔。
“越之恒……仙门绝不会……败给你这样……”
越之恒骤然睁开眼。
纵然他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仍旧在这样的黑夜里,精准地看向了她的方向。
他的眸子幽黑一片,晦暗难明。
柴火猛地炸了一下,湛云葳惊醒过来。
她从地上坐起来,第一反应是有追兵,发现外面安安静静,只有风肆虐而过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第二反应则是看向越之恒。
他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在这样的夜里,令她无声打了个寒颤。
她抖了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明越之恒那双眼睛,一直充满死寂,那层阴翳显得灰暗冷漠。却在此刻,他眼中倒映了火光,似怒、又似悲哀,百转千回,令她一时之间打了个颤,觉得不妙。
她清了清嗓子,用男子的嗓音问他:“怎么?”
许久,久到风都小下来了,越之恒闭了闭眼:“无事。”
他好像正常了,不再那样古怪地盯着她。可是偏偏这样才更不正常,越之恒竟然开口同她说话了,虽然语气同样不善。
但是比起前两日像个没有生气的死人,他越发像个活人。
第二日,湛云葳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
以往每日清晨,她都会给他擦一擦身子,换一次药。
他往往像个死人,无波无澜,可是这次,他冷漠地拒绝了她:“不用。”
这倒稀奇了,她忍不住看他几眼。
可是除此之外,越之恒看上去很正常,她喂他吃东西,他沉默片刻,垂下眼睑,还是吃了,只是避开了她的手。
不让自己唇触碰到她的手指,吃完就将脸别到一边去。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偶尔不经意间,湛云葳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对上他出神的眼,不知道他一言不发地“看”了自己多久。
是不是有病啊,她靠近他的时候,他一副厌弃她的样子。等她不注意了,他又对着她出神。
在如厕的时候,也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几日下来,湛云葳都有些麻木了。
那东西……多看几次,好像也不是长得那么奇怪。
可今日她脱越之恒裤子,他神色古怪,半晌没尿出来。
湛云葳本来不想看,但两人在雪地中,像两个树桩子,又冷又蠢。
她回头,避开他光着的地方,不得不问越之恒:“怎么了?”
他脸色沉冷,抿了抿唇,也不答话。
莫名其妙!
这件事湛云葳本来就不喜欢,愤愤给他将亵裤穿回去,恹恹道:“之后有需要再给我说。”
他脸色几变,声音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冷淡:“嗯。”
严格说来,越之恒的改变不是坏事,至少一个身上有生气的活人,比一个毫不动容,什么都不在乎的“死人”好。
他莫名其妙有了求生意志,以九重灵脉的灵体,哪怕没了灵丹,要活下去也不算难事。
但也不是算好事,他拒绝她擦身的次数多了,类似如厕这种尴尬的生理需要,也染上一丝古怪。
几日下来,湛云葳终于忍不住再次和他谈谈心。
她戳戳他:“你怎么回事,想死还是想活,给个准话。”
越之恒别过头,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湛云葳还是觉得他这双眼睛生得凉薄又摄人。
依他过去冷淡成那样的性子,湛云葳本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没想到他沉默了片刻,嗓音冷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