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沐听完问他：“这件事着急吗？”

　　“……看你急不急了。”以撒摊手，“领地的一切税收问题由领主全权决定，只要年底能把应该交给王宫的那部分按时交上去，你就有很大的自由空间。”

　　叶沐想了想，又问：“那他们现在的经济状况怎么样呢？够不够给王宫上缴这一笔税款？”

　　“哈。”以撒笑了声，“那足够了，一口气上缴三年的恐怕都够了。”

　　——这是一种在王宫、领主和平民之间维持多年的微妙平衡。

　　王宫面向领地的税法已经百余年都没有变过，从比例上来说很低。但同时，王宫不管领主们怎么收税，任由领主们通过平民们赚钱。

　　可同时，领主们要得到王宫的认可、加封才算真正的“领主”、真正的“上流人士”，因此在税收问题上，领主们往往会在自己赚够的同时也给王宫那边多交一些。

　　而王宫对此装傻充愣，照单全收，乐得在和领主们一起赚钱的同时装白莲花。

　　这种“装白莲花”的行为则又给了平民们自我麻痹的理由：看啊，王城公布的税法根本不高，都是领主们不做人！如果上来一位手腕更强硬的国王，这些可恶的领主必定会倒霉的！

　　——很多人都这样劝慰自己，借此让自己在惨无人道的重压之下一天天熬下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有效地维持了和平。

　　只不过代价是让那极少数人赚得盆满钵满，底层平民活得越来越活得不像个人。

　　就比如现在……哪怕菲伊子爵的私产已经被敲诈得不剩多少，领地各城镇的税收款也依旧还有很多留存。假如菲伊子爵有心继续当这个领主，这些税收他都可以随意取用，就算难以恢复其家族积攒数年的荣光，也足够让他继续骄奢淫逸一辈子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叶沐因为以撒的答复叹了口气，接着摇头：“既然有钱给王宫缴税，税收的事情就先缓一缓吧。这几个月，那里的居民们都太艰难了，我想让他们喘口气。”

　　“没问题。”以撒沉吟着点了头，然后将叶沐的意思如实转达给了洛达尔城的那位税收官。

　　以撒不是个话多的人，尤其在这种正事上，他向来是走“言简意赅”的路线，能三句话说清的事情绝不说四句，邮件回得极为简短。

　　而这位行政官在收到他的答复后，回了一封长信。以撒收到后先上下扫了一眼，见邮件少说也有两三千字，以为有什么很重要且复杂的事情，不由心弦紧绷，仔细阅读。

　　但整整第一段都是问候和赞美。

　　——洛达尔城刚刚归于叶沐，行政官们摸不清新领主的脾气，适当的谨慎与礼貌可以理解。以撒心想。

　　可第二段还是对领主的赞美。

　　——不做人的领主太多，行政官们为了保住仕途战战兢兢，也算人之常情。以撒暗道。

　　第三段，变成了对他这个领主代理人的赞美。

　　以撒：“……”

　　第四段，这位文采颇为不错的税收官开始赞美叶沐派去与他们交接工作的团队，也就是珍娜带领的那一支队伍。

　　往下的两段他也在持续这样的赞美，细化到了赞美团队中的每一个人，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言辞夸张道仿佛那不是一群为领主大人处理政务的行政官，而是什么人间难见的天神。

　　信件终于来到最后一段，这位税收官巧妙掌握了“开头点题结尾扣题”的要领，在最后一段将话题又兜回了新任领主身上，表示领主大人派去的行政官们如此优秀，足以证明领主大人一定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

　　再往后，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花体字签名。

　　终于读完这封信的以撒：谢谢你，浪费了我人生的五分钟。

　　他面无表情地关掉这封信的详情，打开回信栏，冷漠地打字：

　　“谢谢您不吝赞美，税收官先生。”

　　“但下次请不要再如此了，奇亚娜小镇的领主大人不喜欢这种陈腔滥调，既做作又影响效率。”

　　“希望您可以将这些时间花在对居民们有用的事上。”

　　消息发出去，以撒就继续去忙他的事情了。

　　不出意外的话，度假村很快就会迎来第一批旅游者，其中必定不乏贵族。想让这些人满意可不是容易的事，他就算是手作大师，也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慢慢参详调整。

　　同一时间，负责小镇贸易活动的洛尔坎正为度假村进行第一轮“招商”。考虑到一切都要慢慢摸索，这种招商没有公开进行，他只找了几家在集市里口碑不错的店铺，跟他们的店主一一商谈。

　　“这里的游客大多比较有钱，所以你们的定价可以很大胆。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请尽量不要向他们提及关于奇亚娜小镇和另外三个村镇的事情——否则，你们懂的，一旦他们意识到本地的物价什么样，第一轮倒霉的就是在座的各位。”

　　洛尔坎话音刚落，一颗星餐厅派来的代表劳拉就举起手：“适当的夸赞也不可以吗？”

　　“请克制一下你们对奇亚娜小镇的浓烈爱意！”洛尔坎哭笑不得，说着收敛了一下笑容，沉肃道，“各位，这真的很重要，我知道你们的疑惑是什么——你们肯定在想‘这种隐瞒也太好被揭穿了吧？’‘他们早晚会知道这个领地真实的样子！’——但听我说，凡事都要循序渐进。”

　　“一会儿我会带你们游览一下度假村，你们马上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但这个地方不仅对你们来说新鲜，对那些贵族而言也同样新鲜。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场所，这完全是领主大人的主意。”

　　“所以，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一个全新的事物不管有多好，人们都需要慢慢对它建立认知。就拿这个度假村来说……住在这里的开销会很大，虽然来这里的游客大多不缺钱，可如果他们发现这里的开销远高于领地的正常生活，很难说不会心存怨言。所以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些。”

　　“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会慢慢让他们知道，这里不仅有他们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美食，还有更多他们在其他地方见不到的美妙体验——等到他们认可了这些，他们就会觉得自己额外花出去的钱是因为这些体验才花的，那他们心里也就平衡了。”

　　洛尔坎解释得既详细又很有耐心，被请来的几位商家若有所思地点头，劳拉沉吟着总结道：“就是说，他们早晚会知道奇亚娜小镇的美好，但不是现在。等到他们接受了这一切，他们就算知道了奇亚娜小镇什么样，也会更喜欢度假村，因为度假村才有那些‘旅游体验’？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洛尔坎作势给她鼓了两下掌，“您理解得很透彻，劳拉女士。”

　　旁边的另一位商家举手：“那如果他们自己想去奇亚娜小镇看看呢？”

　　“这一点我们会解决的。”洛尔坎沉肃道。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个问题出现的可能性本身也不大——如果你们不对奇亚娜小镇大加赞扬，那这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个普通的小镇。普通的小镇，谁没见过呢？有什么可好奇的？”

　　“有道理……很有道理。”商家们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确实，比如现在的他们，就对那些“普通的小镇”完全失去兴趣了，因为他们见过更好的。

　　那些贵族虽然没有过过奇亚娜小镇的生活，但也和他们一样“见过更好的”——他们的庄园、城堡里生活条件优渥，比那些平平无奇的村镇要强太多。况且，大多数贵族本身都对平民避之不及，就算以前因为各种原因对奇亚娜小镇产生过好奇，比如在【幽影林谷】里尝过来自于奇亚娜小镇的美食之类的……那也不妨碍他们在听说有一个地方既能吃到这些美食、又不必见到平民时会觉得更合心意。

　　.

　　夜幕餐厅，艾薇、杰夫和凯瑟琳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正式上班了，叶沐委托以撒在楼顶上为他们加盖了一个小屋子，作为练习魔法的小教室，还请了尤迪娜来为他们“补习”。

　　今天是补习的最后一天了。

　　傍晚六点，最后一节练习课程结束，尤迪娜拥抱了他们每一个人，祝他们一切顺利。

　　一个小时后，他们就要去往王城，准备参加纳斯卡魔法学校的考试。

　　为了保证他们有更好的考试状态，叶沐专门找本杰明“定制”了一趟往返于王城的套餐，食宿都安排好了，“交通工具”当然是【传送符】，用最有效的方法免去舟车劳顿的痛苦。

　　在尤迪娜走后，三个人在小屋一角收拾着自己的装备。平常这个时候他们会边收拾边聊，但今天，大家都半天没说话，每个人都太紧张了。

　　考不上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利剑一样挂在他们头顶上。

　　他们都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精力，不过这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前程，没什么可抱怨的。

　　但是……就连他们身边的人也付出了很多。

　　杰夫的家人几乎每一个都为他提供了很多关照，不止父母和亲兄弟姐妹，连叔叔婶婶和堂亲表亲们都时常关心他的情况；艾薇只有母亲，但从她说自己想考纳斯卡魔法学校开始，母亲就不许她动任何家务了，她白天在夜幕餐厅上班，回家后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复习。

　　至于凯瑟琳，她倒是没有家人，但她在被从瓦伦丁那里解救出来后就一直住在叶小姐家里，是叶小姐在得知她的魔法等级不低后主动提出的让她也去考学，然后可想而知……他们这位善良的老板对此有多上心。

　　这种上心也并不止对凯瑟琳一个人。这些日子，他们三个都不知吃了多少餐厅的优质食物、还额外开了多少次小灶。

　　这一切对他们都太重要了。纳斯卡魔法学校的最低录取等级是16级，他们原本的打算都是能踩线就很不错，但时至今日，艾薇已经18级了，杰夫有17。凯瑟琳虽然年纪最小，但由于之前服务瓦伦丁的时候被灌过太多药剂，攻击力、防御力这些属性都比他们要高一截，练级也就更快，这会儿都19级了。

　　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帮他们，如果他们考不上可怎么办呢？

　　杰夫深陷在这种担忧里，蹲在那儿往背包里塞着东西，直叹气。

　　“别胡思乱想了。”艾薇终于率先开了口，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其实这是一项很难的挑战，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了……那就接受失败，我允许自己明年再试一次。如果明年依旧没能成功，那我继续在夜幕餐厅打工也很不错，不是吗？”

　　“你说得对……”杰夫强扯起一缕笑。

　　其实他们真的没什么可不满的。自从到夜幕餐厅工作、又搬到了奇亚娜小镇，他们的生活已不知比以前强了多少。

　　可是，怎么说呢……人都想要让自己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凯瑟琳歪过头看他们，“我觉得，我们努力就好了！就算真的失败，叶小姐也不会怪我们的。”

　　“她当然不会怪我们，可是这多对不起大家啊！”杰夫又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凯瑟琳，“如果你没考上，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凯瑟琳扁了扁嘴，“其实我想象不出自己以后是什么样，但叶小姐说，如果我考不上，那就回来当个‘小孩子’。”

　　“当个小孩子？”艾薇和杰夫都一愣，问得异口同声。接着两个人对视一眼，杰夫哑然，“什么意思？”

　　“我也没太懂。”凯瑟琳皱了皱眉，很苦恼的模样，“就是叶小姐说……我都没好好当过小孩子，如果能弥补一下这段生活也挺好的。但当然了，她也希望我能考上，所以我还是会努力去考的！”

　　“准备好了吗？”叶沐的声音突然从房门的方向传过来。

　　三个人一齐回过头，她正走进小屋：“我们要七点半去本杰明那里，他这个大老板会亲自送你们去王城，你们别迟到哦！”

　　“……好的！”三人连忙答应。

　　叶沐笑笑，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背包：“这里面是一些吃的，够你们考试期间吃了。但如果提前吃完也没关系，及时发消息给我，我会让人给你们送新的过去，别饿着自己。”

　　“谢谢叶小姐！”“谢谢！”三个人都向她道谢。

　　不知怎么回事，在听他们为此说谢谢的时候，叶沐突然有一种自己在送孩子参加高考的错觉。

　　高考带来的影响……果然十分深远啊！

第113章 菲伊子爵的思考

　　菲伊子爵领地。

　　叶沐出于友好，在做出交接完成前暂时不对居民进行税收的决定时，让以撒将这个消息转达给了他们的盟友赫尔波。

　　赫尔波原本也在纠结这件事，见隔壁领主如此爽快，索性有样学样，也绝口不提税收的事情。

　　他还借机向以撒询问：“请问贵方的领主大人究竟是谁？我们有空的时候见一见面？”

　　以撒对此的回应是：“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没问题的。”

　　——这个回答看起来没有拒绝，但赫尔波又不傻，心知这拒绝得再干脆不过了。

　　所谓的“时机成熟”有没有什么明确标准，最终解释权全归对方啊！

　　关掉邮件的赫尔波悻悻了半天。

　　但比起他只是“悻悻”，继承最后三分之一领地的新领主尼克罗姆此时的情绪就近乎恼火了。

　　因为他真的很想尽快开始收税。作为菲伊子爵曾经的将领，他太清楚这里面有多少油水可捞，也学透了菲伊子爵那套“巧立名目”的技能。一旦领地开始收税，他相信他只需要几个月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到那时候他才算真正跻身权贵阶层。

　　可现在，领地的交接都没有完成，居民们都依旧是“菲伊子爵领民”的身份，三块领土之间也没有建立任何围墙、沟壑一类的设施。

　　同时，比起其他领地之间的城市，这三块由一个大领地拆分成的小领地之间，城镇距离又太近了。

　　因此在没有围墙、沟壑的阻拦下，居民们如果想要跑路去另外两块领地上的城镇会比在其他地方更加容易，他如果此时贸然公布税收政策，他们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