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遇到几个天山派的修士,不小心吸入了几口寒气,不碍事,等回去天山,进温谷泉水里面泡一泡就好了。”
重烛眷恋地在她手心里蹭了会儿,直到脸上也显出蛇鳞痕迹,尖牙从唇缝之中漏出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
贴着重烛这么一会儿,暮霜的手指尖都要被冻僵了,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尽力将自己紧紧贴着他,想用用自己微薄的体温温暖他,说道:“这么冷,你现在还动得了吗?实在动不了,我可以请蛮蛮鸟把你背回去。”
不远之外,蛮蛮鸟听见自己的名字,用力地扑腾了一下。
重烛抬眸朝那里看去一眼,笑道:“不用了,它看上去不太情愿。”
被摧折的残木外候立着许多身影,玄清领着一众魔将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上前打扰。
被蛇尾抽飞的蛮蛮鸟亦被魔修们控制了起来,还被绑上了鸟喙,不准它发出叫声,以免扰了尊上兴致。
重烛朝玄清示意一眼,玄清这才命人迅速扫清周围障碍,引来那一驾栖木金漆的车驾,烈焰马的马尾上火焰腾腾,稍微驱散开周围弥漫的寒气。
暮霜听到说话声响,问道:“是玄清大人来接你了?”
玄清立即应声,“属下来迟,望尊上和……”他顿了顿,非常识时务地更新了自己的称呼,“望尊上和夫人见谅。”
暮霜听到这个称呼,脸上微热,重烛笑了一声,非常理所当然地应下,动了动僵硬的蛇尾,抱起她游上了敞开的车厢。
那车厢原本还算开阔,但对比起他长而粗壮的蛇尾来,便显得狭小了很多,原本应当容纳不下他的蛇身,但重烛上半身入内之后,车厢便开始随着他的身形而不断阔开。
车驾四壁的梁木飞快拆解又重组,构建出一个更大的空间来。
重烛的蛇尾顺着车辕游上去,最后完全收入了车厢内,车内幕帘垂落下来,车门阖上。
暮霜道:“蛮蛮鸟……”
重烛哼了哼,“不会把它丢下不管的。”
暮霜这才放心下来,外面传来玄清吩咐启程地声音,车厢微微一震,从地面腾空,重烛的这一座车驾要平稳得多,腾空过程中一点也没有颠簸。
只有车厢顶上挂着的珠链来回摇晃,撞出一点细微的响,车厢里应当熏着暖炉,很温暖,还萦绕着淡淡的果香和甜点的气味。
暮霜肚子当即咕噜一声,她被变成猫后,先是在山林里逃亡,后又被修士捉去猎场,这三四日来根本没正经吃过一顿饱饭。
先前疲于奔命时尚不觉得,现下心弦松懈下来,终于感觉到了饿。
重烛将此时此刻显得庞大又多余的蛇尾紧贴在车厢角落,尽量避免碰到她,先取来一杯茶水递到她嘴边,说道:“张嘴。”
暮霜抬手捧住,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了,重烛放下茶碗,又取来云片糕喂她。
暮霜摸索着想要从他手里拿过来自己吃,被他转手绕开,又递到她唇边,“你现在看不见,我喂你,先将就着吃一点,等回去了再叫人给你做点正经吃食。”
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唇,示意她张嘴,暮霜肚子又是一声咕噜鸣响,只好配合地张开嘴。
薄薄的云片糕落在舌尖上,甜味立即在口中爆开,还是以前的,她所熟悉的味道。
暮霜被投喂了好些糕点和茶水,肚子终于不再咕噜叫唤。
重烛抬眸看了看她润泽的唇,又低下眼睑看了眼自己指尖,再次抬眸确认暮霜眼上的巾布遮得很严实,并未松脱,他舔了舔唇,抬起手来。
舌尖刚尝到指腹的甜味,暮霜忽然喊道:“重烛。”
重烛动作一顿,立即放下手,镇定道:“嗯?”
“你最后跟他对的那一掌,是不是受了内伤?”司墨的爷爷越厉害,那重烛岂不损伤更重,他原本就处于虚弱期,暮霜紧张地上下摸索他的身体,“你的身体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暖和起来?”
刚被抱上车厢时,车里明明那么暖和,但重烛的身躯还是如同冰块一样,过了这么久,他都没有变暖,反而连车厢原有的温暖都被冻结了。
暮霜一开始的确是因为恐惧而发抖,现在却真有些冷了。
就连她都觉得冷,那重烛的体内不知道会被冻成什么样。
重烛抓住她的手,将那一双慌乱的手掌扯离自己身躯,细密的蛇鳞早已顺着腰线攀爬到上半身,先前还有些裸露的皮肤可以让她触摸,现下已经几乎被蛇鳞覆盖完了。
就连上半身的人形,他都已经快要维持不住。
重烛张开嘴,口中吐出一缕寒雾,与那一群天山派修士相斗时,他中了寒冰之气,尚未来得及化解,又与司墨祖父对了一掌,那位大乘期的修士乃是单系的水灵根,那一掌将他体内寒气激发到了极致。
暮霜只摸到他身体表面很冷,实际上,他体内的五脏六腑,甚至蛇胆都快被要冰冻凝结了。
重烛的魔气一直在与体内的寒气周旋,强撑着维持住自己的半幅人形,说道:“受了一点伤,但还死不了,不用担心。”
暮霜急得抬手扯下蒙眼的布巾,重烛悚然一惊,想要伸手阻拦她,但冻僵的手臂反应迟缓,没能拽住她,眼看那一条从他衣袖上撕扯下来的布巾松脱开,从她眼上滑落下来。
重烛仓促地往外忘了一眼,车驾已穿透了围绕天山的云雾,飞临天山之巅,他的身形骤然化作一团黑雾,顺着窗棂仓惶逃走。
身下猛然一空,暮霜一屁股跌坐到软榻上,待眼睛适应外界光线时,早已不见重烛的身影。
她四下巡视一圈,推门而出,唤道:“重烛?”
外面是一片明亮的冰雪世界,月光洒落在白雪皑皑之上,将山巅成群的宫殿照得犹如琉璃宝玉,夹着碎雪的寒风扑面而来,暮霜脖子一缩,又被寒风逼得退回车厢内。
不过很快,前方的烈马嘶鸣一声,猛然穿越过一重结界,呼啸的寒风碎雪瞬息被阻挡在了外面,车上沾染的雪花也尽数融尽,像是一下从深冬跨越到了暖春。
车厢华盖之上淌着淅淅沥沥的雪水,一路越过几重高大的琉璃宝殿,最后降落在一座院子里。
玄清立即迎到车驾前,请道:“夫人,我已事先传讯回来,叫人给您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请往这边走。”
饭菜的香味从殿中飘出来,引得人食指大动,但暮霜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她跳下车来,追问道:“重烛人呢?”
玄清道:“尊上应当是入了温谷闭关……”
温谷?
重烛定然闭关蜕皮去了,以前蜕皮的时候,他都要自己陪着才行,可是现在,因为她对他的恐惧,他只能一个人蜕皮。
他还受了伤,身上冷得像是冰块,不知能不能顺利蜕皮,不知会不会被蜕下的蛇皮缠住?
暮霜转头四下望了望,四面灯火辉煌,半空当中碎雪纷纷,但因为结界阻挡,只飘至半空便消融不见,圆月敞亮地悬在天幕当中,似触手可及。
“温谷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她知道重烛在担心什么,他定是担心她见了他的模样,会更加害怕他,才会这样匆忙地逃走。
她实在是太没用了,她明明是喜欢他的,还和从前一样喜欢他,可为什么身体却会这样害怕?
暮霜心头一边是身体本能对蛇的恐惧,一边是情感之上对重烛的担忧,这两种感觉几乎要将她撕扯成两半。
最终对重烛的担忧还是占据了上风,她想要陪在他身边,确认他是安好的。
玄清闻言,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解释道:“不是在下不肯带娘子去见尊上,是尊上已入了温谷闭关,那里历来便是天山禁地,从尊上入主这里以来,便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您到了那里,也只会被挡在外面。”
暮霜抓了抓袖摆,恳求道:“可我还是想去看一看……”
玄清叹息一声,“花娘子实在想去的话,我也可以带您去看看。”
暮霜立即笑起来,“谢谢玄清大人。”
第28章 【重修】
玄清转眸看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厅堂, 又道:“尊上离开前,特意交代要服侍好夫人,不如这样吧, 您先用膳, 等您吃饱后,我再带您过去?”
暮霜立即点头, 提起裙摆快步跑进厅堂里。
厅堂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方桌子, 桌上高低错落地摆烂了百十来个白瓷碗碟, 每一个碗碟里皆盛这一样珍馐美食, 就没有一样是重复的。
袅袅的热气漂浮在半空, 香味溢满整个庭院。
长桌两边各候立有几名侍女,见她进来,同时俯身行礼, 当先那名侍女行过礼后,端着浣手的水盆和手帕上前来,恭敬道:“奴婢们伺候夫人用膳。”
暮霜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迈进厅堂的右脚猛地缩回去,局促地对跟在她身后的玄清道:“玄清大人,我就吃个饭,用不着这么劳师动众。”
“好,花娘子随意。”玄清挥退众人,只留了一名侍女在旁帮她布菜。
暮霜为了不辜负他人的劳动成果,面对这一大桌子的菜,每样都尝了一口,光是这么每样尝一口, 都够她吃得肚子滚圆。
玄清体贴地说道:“花娘子吃饱了就好,不用勉强吃完, 剩下的吃食会分发下去,给兄弟们添菜,不会浪费的。”
暮霜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碗碟里最后一口糯米排骨吃了,立即放下筷子。
她是真的吃不动了。
蛮蛮鸟虽然是被人绑架到这里的,但也跟着沾光吃了一顿饱餐,吃过饭后便立即翻脸不认人,挣脱了魔修的束缚,展翅冲上高空。
咕,咕咕——
温谷在天山的大后方,玄清正引着暮霜穿过亭台楼阁,往后殿走,她听见上方传来的蛮蛮鸟叫声,仰头望去。
蛮蛮鸟宛如一朵乌云在天山上空盘旋,明明已经获得自由,却没有立即离开,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她。
暮霜双手圈在嘴边,朝着上空吹了几声呼哨,声音像是鸟鸣一样悦耳。
蛮蛮鸟听了,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咕鸣叫回应她,随即才展翅高飞,飞入云端,不见了踪影。
玄清颇为好奇地问道:“花娘子还会鸟语?你跟它说了什么?”
暮霜道:“我跟它说,我在这里很安全,叫它以后都藏好了,别再被捉到了。”
玄清摸了摸下巴,从袖子里一枚指节长的留音玉符出来,虚心请教道:“不知能否请花娘子帮在下听一听,我这玉符之中的这一段鸟叫声是什么意思?”
暮霜点头,“没问题,玄清大人放来听听。”
玄清伸手从玉符上抹过,下一刻,一阵爆炸般的鸟鸣刺入耳中,暮霜刚听了符中第一声啼叫,脸上那乐于助人的表情就僵住了,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玄清见状,叹了口气,“我听着这鸟鸣刺耳,想来不是什么好话,看来真是如此。”
暮霜试图从那一堆咒骂中,努力捡一点不那么难听的话,嘴唇张阖了三次,愣是没找到一个友好一点的字眼。
她绞尽了脑汁,将那一串咒骂转述出来,说道:“说、说让你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她回来再与你……好好交流感情,嗯,对,交流感情。”
玄清满脸不可置信道:“当真?”
暮霜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委婉道:“玄清大人的妹妹,好像很生气。”
玄清一听,登时瞪大眼睛,红光满面道:“花娘子怎知……她叫我哥哥了?”
暮霜:“……算、算是吧。”
玉符里的鸟叫声确实提到了一句“哥哥”,只不过是叫嚣着死蚯蚓,烂泥鳅,就比她早破壳一炷香,那么小怎么好意思霸占哥哥的身份,指使她干这干那,让他吃饱了捂好裤丨裆等着,她回来后一定要抓爆他的蛋,送他进皇宫里当太监。
这些话,她当着人面实在说不出口。
玄清也不介意,好像就这么一个“哥哥”的称呼已足够让他高兴了,他喜滋滋地将玉符收回怀里,抬眸望向被冰雪覆盖的雪松,一脸怀念道:“无妨,我已经好久都没听她叫过我哥哥了。”
暮霜与他边聊边往温谷去,疑惑道:“玄清大人的妹妹是鸟吗?那玄清大人也应该是鸟才对,怎么会听不懂鸟鸣?”
玄清摇了摇头,“不是,她是鸟,我是蛇,我与她只是同一窝孵化出来,才以兄妹相称。”
他说完回头,发现跟在身后的人早已一脸惊恐地退出了八丈远,颤抖地指着他,难以置信道:“玄清大人是蛇、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