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山脚下的阴霾被一道温和的神力拂开,四周叫嚣的怨灵也霎时寂阒无声,锦施耳边难得一片清静,茫然地抬起头来,便正正对上春辰神君含笑的眼眸。
“神、神君?”锦施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扑过去跪在他脚边,泣道,“求神君救我,我不想待在这里。”
春辰俯身将她扶起来,轻轻掸去她肩上的一片污渍,怜惜道:“锦施仙子憔悴了许多。”
锦施听着他关切的语气,方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落下来,祈求道:“春辰神君能不能替我向司刑求求情,我不想永远被关在这落尘渊里,哪怕判我到别的地方,受其他的处罚,我也愿意。”
春辰闻言,为难地摇了摇头,“司刑的判书一出,便是尘埃落定,无法改变。”
锦施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颓然地滑坐到地上,喃喃道:“要我一辈子待在这里,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春辰蹲下身,柔声宽慰道:“一切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仙子怎可如此自暴自弃?”
“没到穷途末路?”锦施绝望地笑了一声,“我还有别的出路吗?”
春辰从袖中取出那一朵白色的魂花,锦施一见那花中的身影,立时直起身来,死死盯着她,从牙缝中吐出那个讨厌的名字,“暮霜……”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拨乱反正,助仙子离开这里了。”春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他的语气温和从容,令锦施心中又生出希望的火花来,追问道:“什么办法?”
春辰道:“仙子还记得我送你的那一株附魂草么?我手里这朵便是它的花,花中有了那小雀仙的影子,说明她的魂魄此时此刻已经被吸入了附魂草内,她的身体便是一具空壳。”
锦施随着他的话音渐渐睁大眼睛,懂了其中的意思,惊愕道:“你要我夺了她的身体?”
“以魂易魂,从此之后,你得自由,她替你在这落尘渊下受苦。”
春辰神君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始终带着温良无害的微笑,口气听上去就像是他从前谈论悬圃园中的花草一样平常,锦施看着他的笑,内心渐渐生出了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怕了。
锦施吞了下唾沫,嗓子眼干涩的厉害,挤出一句怀疑的问话来,“真的是表哥托你来关照我的吗?”
春辰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后笑意更深,“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仙子只需明白,我是来帮你脱离苦境的就行。”
他真的是来帮她的吗?如果在离燕谷时,没有遇到春辰神君,她可能早就知难而退了。
他是来帮她的,还是只把她当做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来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春辰见她垂首不语,抬手挥了一下,半空中立时浮出一幅画面来,乃是雉妖夫人被囚在天山地牢里,日日受拔毛割肉的酷刑。
锦施听着母亲的惨叫,双眼通红,春辰蹲在她身边,靠近了她几分,循循善诱道:“你的母亲为了你日日皆要受到重烛的酷刑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当真忍心就这么弃她不顾?”
“就算你能忍心,重烛此人睚眦必报,待他归位之后,又怎么可能放你在此苟活?天帝素来喜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讲究息事宁人,不仅是你,恐怕就连卯日星君怕也是要受你牵连,被推出去平息他的怒火。”
“锦施仙子,为了你,为了你的母亲,为了处处都为你着想的表哥,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锦施不住摇头,“就算我占了她的身体,重烛也会认出我来的,他会立即杀了我!”
春辰笑了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一派轻松道:“那你先杀了他便是,我说过了,我会帮你的。”
不行。
不行。
不行。
暮霜听到了他们的所有对话,试图挣脱附魂草的束缚,回到自己身体里,春辰从掌上的魂花里看到她的状态,缓慢地和收拢五指,魂花的花瓣一片片合拢,包裹成一个花苞,消失不见。
锦施被他说服了,到了现在,她的确已别无选择,要么永囚此地,要么铤而走险。
她不知道春辰神君做了什么,只觉得灵台里的附魂草陡然发出光来,像是一片片舒展开的花瓣,在那光中她似乎看到了暮霜的身影,她们的魂魄在附魂草中对换,被送入对方的身体里。
暮霜猛然醒过来,一睁眼便看到春辰神君的面容,她悚然一惊,立即从他怀里退开,抬手往自己脸上摸去。
春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确认身体的举动,笑了笑,说道:“暮霜仙子,好久不见。”
暮霜转头瞪向他,她每回见到春辰神君,都很开心,这是第一次她不想见到他那副伪善的面孔,愤怒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春辰站起身来,转头望了望四周,缓声道,“仙子三百多年前飞升之时,应当也经历过那一次神魔之战吧?魔族大举入侵天界,魔气侵蚀了整个三重天悬圃园,烧杀抢掠,毁了天宫无数洞天福地,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仙神死在那位魔界太子手里了,我的徒儿,我的挚友,都死在他手下,本君身为天界神君,想杀他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暮霜的确经历过,重烛带着魔族大军从悬圃园中经过,浓郁的魔气腐蚀了大片花草,神魔之战的战场在三重天之上,暮霜这样的小仙子,毫不起眼,她躲在悬圃园里,有幸逃过一劫。
“可、可是,天帝陛下已经和魔主达成和平协议,天魔两界的战争早已经平息了。”暮霜试图反驳道。
“平息?”春辰嗤笑了一声,“仙魔本是不同的两族,生于两界,习性不同,修炼根基亦不同,天界根本不适合魔族生存,但魔族生性残暴好战,又贪婪无比,仍旧侵入天界来,若非我们耗尽全力,斩杀了那位魔界太子,折损了魔族最大的战力,他们又岂会退兵?”
却没想到,重烛堕入人间,竟然还活着,还隐藏得那么好,要不是他从这小雀仙催生出的相思豆中察觉到他的存在,根本发现不了他。
“魔族天性难改,一旦魔界太子归位,仙魔之间的和平协议,不过是一纸空谈。”春辰神君仰头望向 上重天,唇角的笑意透出一丝讥讽,“偏偏我们的陛下是一位以大爱治天下的仁德之君,似乎想学西天那位佛祖割肉喂鹰,感化对方,鹰的肚子总有饱时,但魔的胃口却是永远也填不满的。”
春辰神君说得这般大义凛然,但暮霜还是从他泛着红光的眼底,感受了一些源自于他私人的愤恨来。
暮霜这样的小雀脑袋,只装得下悬圃园里几亩花圃,哪里想得明白这天地神魔之间的纠纷,满天仙神,总不可能只有春辰神君一个清醒之人吧?
她沉默片刻,选择了相信天帝陛下,仰头道:“陛下会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春辰愣了下,旋即笑出声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同这样一只脑子只有核桃仁大的小雀讲大道理,有些可笑,他摊手道:“那本君这样做,自然也有本君的道理。”
第45章
天界只一须臾, 人间便已过去几日。
司墨怎么也没想到重烛嘴里那个被关在天山地牢里的来剑宗修士,会是自己的好友。
祁阳在温谷之中被重烛擒下后,落到了燕歌的手里, 他俩以前交手过数次, 结下过不小的仇怨,这段时间来被燕歌折腾得不轻。
要他主动为魔修引路, 去寻找虞山, 绝无可能, 可他这人性子又倔强, 很有剑修的风骨, 无法逼他就范。
司墨还不得不配合魔头演了一出戏,骗祁阳将剑气注入到了送给他的那把紫竹木剑里。
有了来剑宗嫡系弟子的剑气,这把剑顺利地将他们带到了虞山, 踏入虞山之后,司墨才发现这里并非是外界传闻的那般完全封锁,而是成了来剑宗弟子感悟剑气的试炼场地。
来剑宗创派祖师和他师兄的一场大战,生生斩裂了一座山岳,剑气深入山壁,那山壁相夹的山隙里,便坐着许多来剑宗的弟子,在此面壁感悟祖师爷留下的剑气。
司墨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重烛,生怕这位魔头冲上去把来剑宗的弟子们屠了。
好在重烛此行并不为找正道的麻烦,不想节外生枝,耽误时间。
他将自身魔气隐藏得很好,为防司墨拖后腿, 还在他身上也施加了一重隐匿的术法,两人踏入虞山之时, 全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们将虞山顶上的旧居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虞山旧居里有一间药庐,因为有结界护持,里面的物品保存得都还十分完好,他们从药庐里翻出一本医书札记,其上的字迹娟秀,看上去是导致师兄弟二人反目的女子所写,里面有部分关于附魂草的记载。
重烛仔细翻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条理来,只好将这本手札收入袖中,带回去给桑莲。
他转眸环视一圈屋内,袖中蛇影涌动,窸窸窣窣地散向四面八方,条条蛇影张开大口,眨眼间便将药庐里的东西洗劫一空。
司墨被满地乱涌的蛇影惊骇地退出门外,难以置信道:“你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啊?”
重烛瞥他一眼,没有理他,转身往外走去,撕裂空间准备离开。
司墨连忙追在他身后,扑上去想抓住他的袖子,迭声道:“烛兄,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啊,我现在可是正道的叛徒,魔尊的走狗,司氏的耻辱,如果被来剑宗的修士发现了,那我就完了。”
眼看要抓住之时,重烛倏地压回了衣袍,身影没入裂隙中。
司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他伸手抓了个空,裂隙在眼前飞快合拢,哭丧着脸喊道:“花娘子啊,看来我们今生是无缘再见……”
还没嚎完,裂隙重新撕开,一道蛇影不耐烦地将他扯了进去。
两人很快回到天山,踏入宫殿之前,重烛回头朝他抛去警告的一眼,沉声道:“你要是敢在她面前告状,我就杀了你。”
司墨连连点头,一脸诚恳道:“烛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我这人向来秉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怎么会行那等挑拨离间之事?你放心好了,在花娘子面前,我肯定只会说兄的好话。”
司墨还不知道暮霜的真实名姓。
重烛心里舒坦了一些,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反正对暮霜来说,他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桑莲从室内迎出来,带着对异草的狂热,急切地问道:“尊上这么快回来了,是找到附魂草的线索了?”
重烛将那本手札丢给他,蛇影从身后浮出来,又将从药庐里囫囵打包来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丢给他去研究,问道:“阿霜怎么样了?”
桑莲的注意力已完全被手里的札记吸引,随口回道:“她一直都没醒。”
重烛眉头霎时拧紧,大步往里走去,司墨也担忧地想要跟进去探看,被飞快阖上的门扉拦在了外面,门内传出重烛冷漠的声音,“内子居所,外男还是不要进的好。”
“其实,我也懂一点医术的……”
门内的人根本不听,司墨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回头去看那位医仙,凑到他面前问道,“莲先生,花娘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啊?”
桑莲就地抱着医书研究起来,哪里还有工夫应付他,司墨只好蹲在一边,托腮望着门扉发呆。
这手札的主人对附魂草研究得很深,约摸也是一个对医术痴狂的人,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手札里的记录方式十分古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信息十分琐碎,寻常人很难从中拼凑出完整的记录来。
这种记载方式,通常是为防止被人窃取医书里隐秘信息,巫医谷中也有一些不可外传的医术药方会采用这种古老的密文方式记载。
桑莲很快找出了这医书记载的规律,他翻得札记哗啦啦响,司墨从没看过有人这样胡乱翻书,东看一眼,西看一眼的,这能看出来个啥?
偏偏桑莲还真就看出了个啥,手札中记载,附魂草作用于人魂,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奇珍异草,想要吃透附魂草的药性,必须得用人试药不可,一般的兽类缺乏灵智,无法试药。
这本手札的主人内心纠葛许久,最终还是用钱收买了一些贫苦之人为她试药,为防被自己那身为虞山剑尊的夫君看出来,她才选择了用这方式记录。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在第三个人因为附魂草而发狂之后,她所做之事还是暴露了,虞山剑尊强逼她放弃了附魂草的研究,后又见她日日寡欢,形销骨立,最终选择妥协,选择把自己送给她试药。
虞山剑尊的魂魄比凡人强太多,光他一人就足够了,断掉的记录又从这里重新开始,附魂草被植入他的灵台,日复一日受他魂识滋养,终于开出了一朵雪白的魂花。
手札的主人欣喜地记录魂花之时,也开始察觉到枕边人的变化,他的生活习惯,口味吃食,说话的语气,看她的眼神,甚至两人亲密之时的举动,都变得与以往不太一样。
当初那一个怜惜弱小的剑尊,忽然变得视人命为草芥起来,谁人惹他不高兴,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招致他的杀害。
手札的主人以为就连虞山剑尊也扛不住附魂草令人发狂的药性,将附魂草从他灵台里取了出来,虞山剑尊果然又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这使得手札主人彻底放弃了对附魂草的研究,将它归类进极度危险的异草之列,封存了起来。
如此过了两年,二人愈发恩爱,终于在一次情难自禁,神魂交融之时,手札的主人惊恐地发现自己丈夫的这具身躯里,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魂魄,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他总是逃避与她神交。
对方见实在隐瞒不住,才彻底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早在附魂草花开的时候,虞山剑尊身体里的魂魄就变了,附魂花招来了一个曾经死在虞山剑尊剑下,因此对她丈夫极端仇恨而不入轮回的恶鬼,无声无息地占据了他的身体。
桑莲一目十行地扫完后续,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往屋里冲去,喊道:“重烛——”
司墨被他吓了一跳,跟着起身追上去,紧张道:“怎么了?”
两人刚触碰到那一面紧闭的门扉,一缕木灰忽然从上方飘落下来,殿宇发出一声咿呀的尖鸣,门窗猛然崩裂,一股巨大的能量从屋内横扫出来,将整座殿宇冲撞得四分五裂。
桑莲两人被冲得倒飞出去,相继吐出血来。
被震塌的殿宇内,重烛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身上的魔气不住往外逸散,他心口之上插着一根尖锐的桃木花枝,盛放的桃花瓣上飞溅着点点殷红的鲜血。
重烛花了许多时间才唤醒暮霜,没想到她睁眼之后,一句话没说,先将这根桃木枝刺进了他心口里。
锦施倚靠在床榻上,将桃枝刺进他心口的那只手抖个不停,那支桃花枝是春辰神君的本命法器,蕴含了他所有的神力,杀死被困在凡尘之中还未能归位的重烛,绝不成问题。
在与暮霜魂魄异位时,春辰神君是这样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