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施从暮霜的身体里醒来时,那一支桃花枝立刻出现在了她手里,她不能有一点点的迟疑,不能给重烛一丝一毫辨认出她不是暮霜的机会。
所以在睁眼的第一时间,看到他俯过身来,朝她伸手过来的时刻,她便握紧了那根桃花枝,用力地刺进了他的心口里。
一定要杀死他,一定能杀死他……
锦施盯着那根桃花枝,握住自己颤抖的右手,在心中祈求着春辰神君的神力能将他彻底杀死。
她手腕上那一圈墨黑色的咬尾蛇手镯隐隐发着光。
护心鳞在这一只手镯里,重烛对暮霜毫无防备,被桃木刺入心口之时,它已来不及去回护它真正的主人。
重烛抬手去拔心口的桃枝,那桃枝在他手中忽然逸散,散做无数青绿色的光点没入他的血肉之内,抬起阴冷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问道:“暮霜在哪里?”
锦施眼睁睁见那桃花枝消散,而那魔头虽然受了重伤,却不像是会立刻死去的样子,她眼中的希冀终于彻底化为灰烬,徒劳地瘫回榻上,失声笑起来。
春辰神君,果然又骗了她。
不过,被骗了就被骗了吧,反正她也从落尘渊中逃出来了,与其在那成山的废弃物里,最终变成阴暗丑陋的怨灵,还不如死在人间呢。
锦施一想到那只山雀会代替她永远囚在那里,便也不觉得自己吃亏了,她抬手指着天上,偏头讥讽地看向重烛,咯咯笑道:“不就在那里吗,你去找她呀。”
重烛皱了皱眉,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有什么东西在他心脏里迅速地生根,撕裂开心脏,顺着血管往外蔓延。
明显超脱于人间的神力在他经脉里横冲直撞,重烛的魔气溃散得更加厉害了,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下半身化作了蛇尾。
蛇鳞底下不断地鼓起来,像是活物在里面窜行,终于,一大片蛇鳞被从下方顶翻开来,破开的血肉里,探出一根植物的根须,扎入裂开的地板之下。
痛苦扭动的蛇尾扫过大殿,轰隆隆的声响中,倾塌的断壁碎成了灰烬。
锦施手脚并用地缩进床角,被他恐怖的蛇身吓到,但每当那蛇尾扫过时,都会避开她所在的地方,即便有倒塌的梁木砸下,也会被她身上的一重半透明的蛇影挡去。
锦施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腕上的那只黑色的手镯,“呵”地笑出来,不过是一只胆小怯弱的山雀,凭什么能得到这么用心的对待?
“原本该被这样对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是我。”她喃喃着,仰头看向那个在魔雾和尘土中挣扎的庞大影子,又笑起来,“没关系,反正你都要死了,抱着你的山雀去死吧,死在人间,永远也无法归位!”
锦施起身,从床上跳下去,想趁乱逃走,去救自己母亲,可她刚走出几步,身子蓦地一僵,身体里面似有另一股力量在与她抗争,手脚变得不受她控制起来。
暮霜,是她!
她想来夺回她的身体了。
不可以,绝对不能让她回来!
锦施拼命地试图占据住这具身躯,可仍有另一个魂魄试图控制它,她的眼睛在不受控制地流泪,转动过视野,想要去看被浓绿覆盖住的身影。
“重烛……”
“阿霜。”重烛听到了暮霜的声音,她还有意识。
春辰神君那能令万物生发的神力从重烛破开的血肉里逸散出来了一些,很快便有一些植物从地缝里生根发芽,飞速成长,郁郁葱葱的绿色眨眼间便爬满了这一片废墟。
重烛压不住体内的神力,不断有根须从他的血肉里破出来,扎入下方的土地,将他捆束在了一片藤蔓之下。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魔将,众人看见枝叶覆盖下的庞大的蛇身,踌躇着不敢靠近。
司墨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旁边那魔修的话音才将他震得回过神来,他手足无措地抱着晕过去的桑莲,啪啪抽他的脸,大喊道:“你快醒醒啊,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桑莲半边脸都快被他抽肿了,终于浑身一抖,醒了过来,睁眼还来不及呼痛,先倒抽一口凉气。
他就晕过去一会儿,天山怎么都快变森林了?连迎春花都开了。
刚这样想完,便听见轰动一声,一片绿意被魔气冲开,露出下方伤痕累累的蛇尾来,那蛇尾带着淋漓的鲜血飞快朝桑莲卷来,将他拖进了断壁之上肆虐的藤蔓里。
司墨被吓得一个机灵,站起身来,纠结片刻,也跟着钻了进去。
桑莲被蛇尾晕头转向地拖进去,重烛带血的手掌卡到他脖子上来,一双快要竖直的蛇瞳盯着他,说道:“阿霜的魂魄……”
桑莲偏头一看暮霜那身不由己的样子,便猜到了,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重烛这极具压迫力的蛇躯,尤其是那一双竖瞳,看得人心惊胆战,忙结结巴巴地应道:“有、有办法。”
那本手札后面记载了解法,虞山剑尊的魂被引了回来,重新回到身体里,但这本札记的主人也为此耗尽心血而死,所以才会有后来诛灭人间所有附魂草这一事。
重烛胸膛上溅出一片鲜血,又有根须从他身体里破出来,在彻底化作蛇身被根须拽落下去之前,将桑莲甩到暮霜那里去。
桑莲身上沾了他许多的血,也顾不上重烛的安危了,试图扯开藤蔓往外走,“还需要那些带回来的东西。”
魔气将外面的东西卷进来,送入他手边。
司墨跟着魔气找进来,刚冒出头,就被桑莲劈头盖脸地吩咐道:“快,去把她按住,别让她跑了。”
“谁?花娘子吗?”司墨一脸懵,看了一眼不远处行动怪异,一会儿试图往外走,一会儿又退回来的人,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连忙过去抓住她。
待她回过头来时,司墨愣了一下,“等等,你是花娘子么?我怎么觉得你样子变了?”
暮霜张了张嘴,“司郎君……”
但她的意识很快又被另一个人压制下去,春辰神君的神力都用在对付重烛了,她才能找到一点机会,她的魂魄还被禁锢在锦施身体里,只有意识能通过魂花,短暂影响到自己的身体。
锦施控制住身体,立即掐诀想要劈开司墨,但奈何她一时片刻还没能熟悉这具身体,无法顺利运转体内灵力,只好张开嘴,一口咬在她拉住自己的手上。
司墨疼得“嘶”了一声,此时也来不及想别的,先从旁边扯了一根藤蔓来将她捆住。
桑莲顾不上那边的情况,他从重烛带回来的那一堆东西里找了半天,终于翻找一株被封存在盒子里,经过炮制风干过后的附魂草,照着手札上的记载,将它碾磨成粉。
“心头血,心头血。”桑莲碎碎念着,转头四下寻找,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动静已经安静了下来,肆虐的藤蔓和草木几乎掩盖了所有。
他找不到重烛的身影,只能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一块新鲜的血肉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这是先前从重烛心口飞溅出来的血肉,将它丢进了药臼,忍不住担忧地想,重烛的心脏都碎了,还活得了么?
祸害遗千年,他起码还得再活个五百年吧?应该没这么容易死。
桑莲定了定神,照着手札上的记载揉制出了一枚引魂香,点燃送到暮霜的面前,司墨在旁边听着他捣鼓时的碎碎念,也明白了过来,眼前的花娘子大概是被人夺舍了。
他看着那一块暗红色的东西,怀疑道:“也没有烟,也没有香气,什么都没有,你确定这能引魂么?”
桑莲立即为自己正名,“我可是医仙圣手,就算有问题,那也不是我的手法有问题,而是这札记上记载得有问题。”
他说是这样说,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忐忑,以炼制过后的附魂草,加上她最牵挂之人的心头血,为她指引一条回来的路。
这是虞山那对痴情夫妻验证成功了的,如果暮霜没能回来,那只能说明,咱们尊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桑莲沉吟道:“你和她关系如何?上回你受伤时,我看她挺在意你。”
司墨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和花娘子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一起经历之事可称刻骨铭心,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当初我第一眼见到她时,便觉得我与她乃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这种感觉你一定无法理解,非得亲自感受才知其中滋味。”
司墨说得倒也不是假话,当初第一次见她从天而降时,他的确有过一瞬间这种微妙的感受。
桑莲连连点头,“那好,如果不行,等会儿再用你的心头血试一试。”
司墨没反应过来,“啊?”
桑莲反问:“不愿意?”
司墨立即道:“为了花娘子,我当然一百个一万个愿意!”
两人没有再说话,都一起盯着暮霜的反应。
锦施嗤笑了一声,并不觉得这两个蠢货真的能做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是渐渐的,她发现她竟能看见那一缕蜿蜒升起的薄烟了。
那烟升至眼前,消散在眉心之处。
烟气从最开始的虚散稀薄,在她眼中逐渐凝视明显起来,透出一种带着血色的红,但身旁的两人似乎依然没能看见什么,锦施看那烟气,也像是隔着什么。
她的身体渐渐动弹不起来,再次有了先前那种脱离掌控的感觉,锦施才陡然意识到,她是通过暮霜的视野看见的那个烟气。
这具身体的五感在重新回到它原本主人的掌控中,暮霜的魂魄真的被这一缕香引回来了。
二重天,落尘渊中。
“跑了啊。”春辰睁眼看了一眼倒下去的身影,轻叹一声,唇边勾起一缕轻松的笑意,“小雀仙,就算你回去,也只不过是徒生伤悲罢了。”
对付重烛耗费了他太多的神力,春辰不想再多余浪费神力,将锦施迷失在人间的魂魄再送回这具身体里,总归她之前也说过,与其被囚在这里,还不如死。
在魂魄消亡前,她至少还能自由地看见人间的春色。
春辰从落尘渊中回到春神殿,一进门便看到等候在殿中的身影,故作意外道:“司命星君不在万象星海中坐镇,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他搅乱了司命星君为小雀仙撰写的命牒,春辰早就料到,一旦重烛死在人间,他所做的那些事,都将隐瞒不住,司命星君必定是最先发现的那一个,即便被押上凌霄殿,他也绝不后悔自己所做。
司命星君脸上却不见愠怒,反倒起身朝他郑重行了一礼,说道:“我是来感谢神君,顺便也向神君赔罪。”
春辰神君唇角隐约的笑意落下去,眸中溢出些许阴霾,问道:“星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46章
春辰神君似预感到什么, 但却不愿相信。
他走到司命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与他敞开天窗说亮话,“如果司命还寄希望于那小雀仙使用谶文扭转命数的话, 恐怕要失望了, 司命赐予她的谶文只能回溯人间的时间,影响不到天界, 方才, 我请那小雀仙的魂魄来了落尘渊中一游。”
落尘渊虽被天界之人视为脏污的下重天, 可到底还属于天界的界域内, 谶文无法回溯天界的时间, 这就意味着,小雀仙在天界的这一段时间是无法再被改变扭转的。
这一段经历被固定了,即便她使用谶文回溯, 也永远跨不过这个节点,回到更久远的过去,她就算使用谶文回溯,也只能回溯到她的魂魄逃回下界的那一刻。
小雀仙从锦施身体里逃脱,重新回到下界的时候,重烛早就已经没救了。
天山上风雪飘摇,迎春花在雪风之下兀自开得灿烂,从花儿传回的信息中,春辰神君看到了那小雀仙哭着使用谶文的情景。
金色的辉光从她手心里爆开,和从前那两次一样,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当她以为一切还可以重来, 满怀希望地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风雪之中一片令人绝望的绿。
她心爱之人的身躯就掩埋在那些绿藤之下, 无数的根须从他的身体里穿破出来,将他的血肉当做了土壤,开出昭示着冬去春来的迎春花。
谁说今年的人间不会有迎春花了?
这不开得好好的么?
春辰神君牵唇一笑,转眸看向司命,说道:“啊,果然不出所料,那小雀仙刚刚用了谶文,最后一道谶文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
暮霜的三道谶文皆已耗尽,她无力再改变任何事了。
司命星君颔首道:“正该如此,后面才是我写给他们的,唯一的结局。”
人间,天山。
暮霜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开满迎春花的坟包,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怎么流也流不尽,她的指甲已经将掌心的生命线掐得血肉模糊,可依然改变不了结局。
怎么办啊?
重烛,我该怎么办啊?
蹲在旁边的桑莲和司墨并不知道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睁开眼睛了,他们被她绝望痛哭的样子吓了一跳。
司墨看着她不断掉落的眼泪,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慌里慌张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啊?她的魂魄这是回来了吗?”
那一枚引魂香已经燃完了,连灰烬都不剩下,桑莲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问我,我问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