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岳风的表情,跟她向那头黑熊射箭时一模一样,冷酷,无情,以及对死亡的漠然。
岳风手长脚长,微微弯腰就能拔起地上那支箭,重新发插回箭篓,随即打马离去,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待回到营地,其它人加在一起的猎物都没岳风多。她本就身手极佳,得了岳将军的倾囊相授后愈发厉害,单枪匹马敢单挑狼群,也不知是不是宠随主人,岳风的马也特别彪,在山里遇着老虎都不怕。
别人家的马都叫什么追风啊闪电啊惊雷,次一点也是白雪红枣黑墨,岳风的马叫丧彪。
一号给取的,说是有气势。
果不其然,丧彪在马场打遍天下无敌手,甭管多烈多难驯的马,放丧彪进去就哐哐一顿揍。
清点猎物时,发生了点小骚动,皇帝派人去问询,才得知有四位哥儿结伴狩猎迄今未归。如今天色已晚,狩猎场很是危险,纨绔的家人们都急坏了。
皇帝皱眉,觉得这些人没事找事,明明没什么本事还要往深处走,狩猎场虽名为场,实际上涵盖数座大山,深山之中虎豹无数,早在开始前便同他们说过,切勿超过界线。
詹知理小小声跟姐姐咬耳朵:“这些人就是本事不大但事情不少。”
詹明德深以为然。
她们俩也去狩猎了,打了两只野兔还抓了只狍子,多的没了,已经是贵女中极佳的成绩。
詹明德暗暗叹息,若是在大曜,只怕这狩猎场的动物都不够抓的。
视线与不远处的岳风对上,岳风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詹明德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消失的人恐怕与岳风有关。
她不假思索地便做了决定,主动靠近太后身边,给她老人家捶着腿,温声道:“夜幕已至,此时再进深山,只怕有去无回,将士们为源国出生入死,怎好叫他们白白丢了性命?不如等至天明再做寻找,那几位男郎,兴许根本不在山里,跑到哪儿玩乐去了。”
太后上了年纪后开始信佛,在不触及利益的情况下心特别软,便对皇帝道:“不如叫他们沿着外围搜一搜,不要往深了去。”
皇帝自然是听母亲的。
詹明德想,便是有救,等到天亮,只怕也断了气,这样便没法攀咬岳风了。
她吹完了耳边风,便老老实实不再说话。
皇帝的命令无人敢置喙,卫队沿着界线搜了许久依旧无果,眼见夜黑如墨,也只能打道回来,几位纨绔的家里人不敢继续哭,其余人家也不好幸灾乐祸,原本热烈的气氛都冷落不少。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派去寻人的卫队天蒙蒙亮出发,直至中午才回,他们只带回了一个。
除了这个活人外,剩下便是些残肢断臂及衣服碎片,连幸存的这个都被吓傻了,人是活着,两条腿自大腿往下只剩骨头加些微血肉,上面满是齿痕爪印,一看便是叫猛兽撕扯的。
因着人吓傻了,也问不出究竟发生了何时,只能看情况推测是遇到虎豹之类的猛兽,马儿受惊逃窜,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几个哥儿受了伤迷了路,越走越深,到了夜间被狼群盯上,除了会爬树的这个往上窜了点,其余的全叫狼群给吃了。
幸存的这位虽然捡了条命回来,可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吃,吓得闹出动静,一不小心从树上滑了半个身子,狼群便在下面起跳撕咬,直至天亮听见人声才散去。
狩猎第一日便发生这等惨事,几家人痛不欲生,这四人有三个都是单传——在源国,单传是指男儿,女儿不算在内。
岳风耳尖,听见身旁不知哪个姑娘小声骂了句活该。
可不是活该么。
仗着家里权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更是屡屡逞口舌之快羞辱姑娘,害得一位小少年自尽而亡,被狼吃了简直便宜了他们,也不知狼群知不知道细嚼慢咽,吃的时间长点。
不过死这么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上位者来说算不得大事,皇帝大肆赞扬了岳风,夸她勇武过人,有大将之风。
却也有人不服,认为岳家来的人多,说不定是帮岳风做了弊,否则她一个女子,怎能猎得一头黑熊一头老虎?更遑论还有大大小小的野猪野鹿等物,男子尚且做不到,岳风凭什么做得到?
皇帝问:“这么说,你是不服气了?”
不等那人回答,岳风便道:“不服气便来比比,看谁厉害。”
她讲话素来如此,旁人听了会觉着她不懂得变通,过于耿直,偏偏皇帝不怕有兵权的人耿直,只怕他们有心机。
质疑的那人是个二十左右的男青年,是颇有名气的才俊,身手了得。
不过詹明德觉得他心胸有些狭隘,只怕再了得的身手都救不了。
被岳风一激,他便站起身要应战,岳风说了句且慢,他随即冷笑道:“怎么,害怕了?”
岳风问:“既然要比,不如讨个彩头,你若输了,该当如何?”
男人心中就不存在会输的可能,冷笑道:“我若输了,便跪下给你叩三个响头!你若输了,便剃了头去做姑子!”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叫人剃了头去做姑子,未免太狠了些。
詹明德眯了眯眼,詹知理气得握拳:“这人好生不要脸,他输了只磕三个头便算完,他应了却要风姐姐出家,好恶毒。”
男人听见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便据理力争:“这有什么不对?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肯磕头还不够?若是怕了便自行认输,不剃头也成!”
不比就直接认输,别说岳风,就是岳家的脸都别想要了。
皇帝看得津津有味,他愿意用岳风,但也要岳风展现她的价值,这次春狩便是他给岳风的机会,所以无论岳风遇到怎样的为难,他都不会阻止,“岳家姑娘以为呢?”
岳风神情淡淡,她说:“既然男儿膝下有黄金,若他输了,我也不要他叩头,只消给我三万两黄金。”
说着抬眼瞥向对方:“不敢便自行认输,头也不必你磕,滚着走吧。”
竟是将男人先前的话尽数奉还。
男人火冒三丈,当下理智尽失:“行!这个彩头我应了!”
詹明德就想啊,这三万两黄金该怎么花呢。
岳将军面色镇静,其余岳家人却都难免面露忧色,岳风对此视而不见,她走出位置,到了中间的空地上,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副很薄很薄的白色手套。
皇帝便好奇地问:“比武为何要戴手套?”
岳风回答道:“回皇上,臣女做猎户时,打到了猎物回家,便要将其开膛破肚,掏出内脏及肠子,过程血污甚多,沾染到了手上难以去除,因而戴手套。”
詹明德抿嘴,免得叫人看见自己过于上扬的嘴角。詹知理就直白多了:“风姐姐好酷啊。”
的确,岳风说话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什么起伏,于是愈发显得字里行间血腥气十足,仿佛即将要与她交手的不是同样出自武将之家的高手,而是一头待宰的猎物。
她如何处理猎物,便如何处理对方。
男人怒喝一声,伸拳向岳风打来,岳风不躲不闪,同样握拳回击!
两只拳头碰到一起,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时产生的细微声响,但,究竟是谁处于劣势呢?
岳风抬起一腿,正中男人腹部,其实这种时候完全可以直击下三路,那样岳风甚至能直接要了他的命。然而她今日是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出手太狠难免让皇帝心生忌惮,是以这一腿也不算重,最多就是把人顶飞个五六米,然后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男人那只拳头被击碎后,整条胳膊都以一个很诡异的弧度垂着,完全抬不起来了。
詹明德不再藏着笑容,她望着人群中的岳风,那样威武,那样强大,简直像是在发光一样。
一拳加一脚,直接将人干倒,这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敢挑衅岳家质疑岳家,这男人本身便出身显赫,同样是武将之家,其父年轻时甚至能与岳将军平分秋色,他自己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如此厉害的人物,就只撑得住这么两下?
……如果不是这两家水火不容,真让人怀疑他是演的。
“哈哈哈!”
皇帝忽地拍掌大笑,“不愧是岳家女!岳卿,果真是虎父无犬女!朕心甚悦,岳风,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讲来,朕通通满足!”
这下周围更是私语不绝,皇帝竟给出如此重的承诺,万一这岳家女要当皇后,那谁家还敢送姑娘进宫?恐怕一拳都承受不住吧!
岳风转身向着皇帝单膝下跪,俯首称臣道:“家父年事已高,臣女只盼他能颐享天年,若皇上不弃,臣女愿意代父赶赴边关,守我源国河山,决不叫蛮人越雷池一步!”
先前猜测她想当皇后的人尽皆呆若木鸡,岳将军此时也上前下跪:“小女之才能,其兄长不能比,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表情复杂地问:“岳风,你可知这请求意味着什么?”
岳风反问:“君无戏言,皇上不是说,无论臣女有什么心愿都能满足吗?臣女只愿为国分忧,为君分忧,为父分忧!”
“好一个为国分忧,为君分忧,为父分忧!”皇帝赞赏至极,当场拍板定案,“岳家果真是碧血丹心,一心尽忠!”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不知是谁的声音:“恭喜皇上喜得良将!”
这一句过后,同样的祝贺便如雨后春笋,于是也没人注意最初的这一声是谁发出来的了。
詹知理一颗小心脏怦怦跳,悄咪咪清嗓子,再看向姐姐,得到姐姐肯定的目光后,恨不得翘起尾巴。
谁说会口技难登大雅之堂,今儿不就证明了是有用的么!顺水推舟过后,风姐姐便能如愿以偿,谁再敢置喙,便是与皇帝过不去,便是不忠不孝!
此时表情沉稳的岳风也在感慨:明德不愧是明德,这为国为父为君的说法,果真比其它的要有用多了。
第592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七)
继岳风代父前往边关后, 皇帝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封詹明德为定远公主。
没等人们从这个封号中琢磨出什么味儿来,第二道旨意随之而来, 皇帝竟命定远公主随同新上任的岳小将军, 一同离京赶赴边关!
连街头卖羊肉烩面的大娘都听说了这件事, 并在摊上客人恶意揣测时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大铁勺:“女将军咋啦,女将军就不能尽忠报国啦!人家有本事当将军, 你看不惯你也去当,谁拦着你了!”
口沫横飞地喷完还意犹未尽,大铁勺虎虎生风指着那几个嘴欠的:“公主咋啦, 就许送公主去和亲, 不许公主去当兵?瞧你们这嘴碎的,甭吃我家烩面,滚滚滚都给我滚!”
她可是认识那位岳家小将军呢, 人人都说岳家姑娘粗俗老土,可大娘觉着那姑娘好极了,力气大又能吃, 人还和善。
她是个寡妇,知道女人在这世道活着有多不容易, 真听这些人的当个好女人,早被欺负死了!
小将军每回来她家摊子都能吃五大碗,一看就是当将军的料。
詹明德之前没有跟家里通气儿, 连詹知理都蒙在鼓里, 更别提旁人。老太君尚未来得及因孙女当了公主高兴, 就立刻被告知詹明德不能在家待了, 皇帝要派她跟岳家那姑娘去边关——老太太深受打击,当场一把搂住詹明德大哭出声。
“我的儿!你好生命苦!边关缺衣少食, 怎能让你过去?皇帝未免欺人太甚!”
她觉着必然是皇帝小心眼,不想见与自己有过婚约的明德另嫁,因此才想将明德打发出京城,这跟流放有什么分别?得了个公主的封号又有什么用?!
詹明德被祖母抱住,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自幼体贴懂事,很得老太君疼爱,祖孙情是有的,但詹明德心知肚明,在姐妹里,她最得老太君喜爱,可和父亲叔伯兄弟们比,就得往后退了。
兴许是去过一趟大曜后,心境有所变化,詹明德被祖母抱着伤感时,忍不住便要想,祖母如今垂垂老矣,可是也曾年轻过稚嫩过,是从一个呱呱坠地牙牙学语的幼童逐渐长成今日这般模样,难道祖母从娘胎里出来就会重男轻女了吗?是什么导致她变成这样的呢?
如果源国还不改变,是不是会有更多的祖母出现?
为什么女人会将男人看得这么重要呢?因为环境,因为利益。在源国,土地按照家中男丁人头数来分,长辈若去世,遗产则仅限男性亲属及未嫁女继承,她们拥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甚至在这样的人生中产生了钝感,刀子落到脖颈上犹不觉痛。
詹明德轻轻叹了口气,安慰了老太君两句,绝口不提进宫求情的事。她是一定要与岳风同去边关的,老太君这点真心,根本阻止不了詹明德展翅高飞的脚步。
先是女将军,再是未来皇后成了公主,妻夫变兄妹,最后这位新出炉的公主还要跟女将军共同离京,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詹明德跟岳风都要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没有多少人相信她们真有这个本事,更不信她们会成功,皇帝的行为在许多朝臣看来便是胡闹,可惜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早已反悔不能。
詹明德在闺中锦衣玉食,手脚上连个薄茧都没有,这样的人儿能抵挡得住边关的苦日子?因此詹明德还没出发呢,京中已有不少好事者开盘下注,赌这位定远公主多久哭着鼻子跑回来。
詹知理悄咪咪乔装改扮去了赌坊,拿自己全部的私房钱压了最长的时间。
她在外面跑惯了,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家,此次詹明德与岳风离开,詹知理无法随行,她失落了一会儿,很快就又调整过来,因为姐姐交给了她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詹明德将自己的私人印章及私库钥匙,都交到了詹知理手中,这枚印章能够在她名下所有铺子和庄子中任意调动资源,她的私库里除了母亲的遗产外还有多年累积下来的赏赐,说是富可敌国都不夸张,现下通通交由詹知理来打理。
小姑娘捧着印章跟钥匙,轻飘飘又小巧的两样物品,詹知理却觉得它们有千斤之重。从没独挑大梁,一向被当成小孩的詹知理很是忐忑:“我怕我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