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全是小孩,大点的十岁出头,小点的还在大孩子怀里被抱着,个个都很瘦很瘦,看见有人进来,都睁大了眼。
明显能感觉到她们的慌张跟害怕,可是一看到被詹明德拽着还捆了双手的小孩,不管大的小的,竟都瞬间变了脸色,冲着詹明德等人冲过来,侍卫们连忙来挡,小孩们就往他们身上爬,张嘴咬伸手掐用石头木棍打……偏偏来之前他们被命令不得还手。
詹明德跟麻圆则被护得滴水不漏,她对小黑孩儿说:“你的同伴们还挺讲义气嘛。”
小黑孩儿着急大喊:“住手!都住手!”
她在这群小孩里威望很高,大孩子小孩子都停了下来,詹明德解开她的绳子,她立马就跟老母鸡一样跑到其她人前面,伸开双臂说:“你不要伤害她们!”
詹明德粗略数了数,得有二十来个,看着小孩那张努力装作凶恶实则掩不住恐慌的脸,她问:“饿了吗?”
画风变得太快,小孩反应不过来。
詹明德又道:“我这人呢,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喜欢请人吃饭,麻圆?”
麻圆在看到这群小孩后也若有所觉,应了一声,带人跑了出去,很快带回一大堆吃食,都是就近买的,什么都有。
小孩们哪里见过这样多热乎乎还不是剩饭的食物,面露渴望的同时又没一个人上前抢食,与麻圆之前看到的乞丐截然不同。
“要处理你们有的是法子,不至于在食物里下毒。”詹明德慢悠悠地说。
她仿佛听见了齐刷刷咽口水的声音。
为首的小孩再三警惕并思考过后,终于点头让大家去吃,这群年纪都不怎么大的孩子,看起来又穷又瘦,却没人能说她们是乞丐。
因为她们身上有种乞丐没有的生命力,很蓬勃,让人感觉她们真的很想活下去。
詹明德让侍卫们出去守着,院子里只留她跟麻圆。男人们都出去后,小孩们对她俩的敌意明显下降许多,詹明德问:“你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小黑孩儿狼吞虎咽中,抽空回答:“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狼哥。”
詹明德便叫她:“小狼。”
小狼差点儿被肉饼噎死,“你,谁许你这么叫我?恶心死了!”
麻圆悄悄靠近詹明德,悄悄打量四周,悄悄跟她咬耳朵:“姑娘,这些好像都是小女孩诶……”
詹明德没再开口,等这群小孩吃饱喝足,小狼将所有人都赶回屋子里,还把门带上,然后才走到她跟前,表情有点别扭:“我现在没钱还你,但我会慢慢还的,你要是想要,就等着,不然你把我卖了我也不值那么多钱。”
麻圆:“那可是一百多两,四天你就全花了?”
小狼没有解释,一脸倔强:“你自己决定吧,反正我现在没钱。”
詹明德问:“慢慢还,怎么个慢慢还?像之前那样挤在人群里浑水摸鱼去偷?”
她轻笑:“那种脏钱我可不要。”
小狼猛地握紧拳头,感到难堪,牙齿咬得直响:“反正你不能动别人!偷你钱的是我,要杀要剐随便你!”
谁知詹明德却又忽然换了态度,语气变得柔和许多:“说什么呢,你身上这二两肉,割了卖又能值多少?”
小狼被她善变的情绪弄得糊涂,不知道她究竟想干嘛,詹明德便说:“这钱呢,你不还也成,就当提前支给你的工钱了,不过作为代价,你得为我做事,直到将钱还清为止。”
小狼二话不说的答应了,詹明德问:“你不用考虑一下?”
小狼:“杀人放火我什么都能干,只要给我钱。”
詹明德问:“你跟其她小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一起?”
小狼不愿意回答,詹明德便取出一锭银子,笑眯眯道:“回答一个问题,给你一两银子。”
小狼立刻道:“大家都是没人要的,因为怕被人欺负所以抱团。”
然后她就真得到了一两银子!
詹明德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呢,谁让她有钱,只怕她有十万个为什么,小狼答不出来呢。
麻圆本来因为小狼偷钱心里有气,对她也有偏见,但在看了这满院子的小女孩后,怨气不由得平复许多,等小狼盯着银子嘴里如实回答的问题越来越多,麻圆的表情也从生气、别扭、惊讶,变得泪眼汪汪起来。
第594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九)
在源国, 无论是哪里,哪怕是最为繁荣的京城,也照样有人偷偷丢弃刚出生的女婴, 无论她们是否健康, 也不在意她们是否能够活下去。
将女婴留在家里养的, 顶多养个十四五年,便能嫁出去换一笔彩礼贴补家用, 稳赚不赔,实在不行,还能将她们卖掉换钱。
京城尚且如此, 何况位置偏远穷得叮当响的牡阳郡。
土房子里这群女孩大多都是这样的身世, 极少数是自己在家里过不下去逃出来的,还有几个是孤儿,首领小狼便是其中之一。
她并非源国本地人, 她的母亲是牡阳郡女子,父亲却是蛮人,岳将军驻守时也不是从无败绩, 蛮人想抢的不仅是粮食,还有女人, 甚至于有专门的人贩子为了钱,会将拐来的女人卖出去。
小狼的母亲是牡阳郡治下一个县的女子,被掳走时已然成婚, 后来岳将军等人打退了蛮子才将她及其她被拐女子救回, 小狼便是在她回了牡阳郡后生下的。
仔细看会发现小狼的眼睛并不是常见的灰黑色, 而是透着一点点不显眼的绿。
按理说, 受了外族的欺凌终于回归故土,应当心安, 可这些被救回来的女子撑过了一切苦难,归家后却受尽白眼与冷落,小狼的母亲因此悬梁自尽,之后小狼便从那个“家”跑了。
麻圆听得义愤填膺:“真没良心,真不是个东西!被抢走又不是她们自愿的,凭什么受到伤害的人要去死,指指点点嚼舌头的还活着?”
小狼有点惊讶,因为她长这么大,已经听惯了旁人的说辞,被抢走的女人如果没回来,大家就都很同情她们,会叹气会惋惜,可她们一旦活着回来了,人们的怜悯就会化作尖锐的刺,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陌生人如此,家人亦如此。
见麻圆是真心,小狼随口道:“没关系,所以我跑之前放了把火,还把所有能带走的食物跟钱全拿走了。”
她特意挑得天高物燥的好日子,临走前还将大门给锁上了呢,可惜她娘太心软太懦弱,连死都不怕,却不敢在死前一把火送走所有人。
如果不是怕闹大了难以收场,小狼甚至想将所有辱骂过她娘的人家通通烧了。
说完小狼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口没遮拦,眼前这人因自己偷了钱便能找上门,若知道她手头还沾了人命,万一……
正在小狼面色变幻,思考着要如何全身而退之际,詹明德问道:“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吗?”
小狼古怪地看她一眼:“多怎么样,不多又怎么样,你能干什么?”
詹明德笑:“你怎么就知道我干不了什么呢?”
小狼撇了下嘴,她根本不信,说她娘还有脸回来,说她是个小野种,说自己要是她娘早一根绳子吊死了的……从来不只有男人。她带着这么多伙伴,也不是因为善心,只是独自一人力量有限,容易被人欺负。
“我看你的这些伙伴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都不大健康,这样吧。”詹明德跟小狼提条件,“既然你要为我做事了,那我可以包你们的吃住,再请大夫给你的伙伴们把个脉,你意下如何?”
小狼不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可以遇到过那种“善人”,面相很好,说话也和气,还风雨无阻的给她们送吃的跟衣服,结果却是个喜欢幼童的变态,靠两个破馒头就想把人哄走。
任何没有来由的好处都可能是陷阱,即便好处实打实到了手上,未来也一定会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所以小狼非常警惕,完全不信,詹明德便从怀中取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私章:“我可没有骗你,如若你不信,那就你单独随我去几天好了,这几天我会让人送吃的过来,就以三天为限,三天后若你还不认为我可信,那我直接放你回来。”
见小狼一脸慎重,詹明德笑着说:“毕竟我不需要一个不信任我的人为我做事。”
权衡了利弊后,小狼再三确认:“你说得都是真的?”
詹明德点头:“这是自然。”
小狼仔细想想,觉得赌一把也无妨,詹明德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她是愿意冒险相信一回的,倘若是男人,或是有年纪的女人,那詹明德说破天小狼都不会答应。
之后她便被詹明德拎上了马,原本还在屋子里的小孩见小狼又被带走,一窝蜂全跑了出来,前后左右将詹明德的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害得猛子不停喷响鼻,暴躁老姐时时刻刻都在暴躁。
“狼哥!”
“狼哥你别走!”
“快把狼哥还给我们!”
“放了狼哥!”
詹明德看着这一圈小萝卜头,拍了下小狼的屁股:“你自己跟她们说。”
别看这小孩年纪不大,自尊心却极高,被人拍了屁股后立马对着詹明德怒目而视,那是一点都不怕她。
詹明德努努下巴,示意小狼看她的伙伴们。
小狼只得忍住怒气,语气硬邦邦地指挥众人:“小狮小虎你们这几天就守着家,不要再出去了,小象小豹跟小蛇你们按照轮换继续站岗,其她人都在家里待着,三天后我就回来,不用担心没有吃的喝的,药也会有的……对吧?”
这个对吧是问詹明德的,詹明德颔首。
看得出来,小狼在团队里威望极高,哪怕是看起来比她大的孩子也都信服她听她指挥,全程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只有几个走路摇摇摆摆年纪小的哭鼻子朝小狼伸手,看起来像是想要抱抱,然后便被年纪稍大些的女孩抱住低声哄着。
麻圆连忙安慰说:“你们放心,一日三餐都给你们送,我再带人给你们做件新衣服——”
詹明德接触到麻圆求助的目光,继续点头,谁让她最有钱。
小狼却说:“有吃的跟药就行了,新衣服不需要,我们守不住。”
她们之所以能在这里待得久,不仅仅是因为团结,打起架来不要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们穷,比别的乞丐更穷,否则早被抢光了。
这也是小狼顺手牵羊的原因,她要是抢到了吃的,很容易被大乞丐抢走,牡阳郡穷得要死,好些懒汉直接啥也不干,天天躺在破土屋里睡大觉要饭吃,像她们这样的小乞丐是食物链的最底层。
所以小狼才让大家彼此之间叫哥哥弟弟,不许叫姐姐妹妹。直到现在,除了詹明德这群人,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不是男孩,是女孩。
小狼从所谓的家里跑出来后就发现,牡阳郡乞丐到处都是,女乞丐却找不出一个,偶尔见着了,没多久就会莫名其妙消失,无论是成年女人还是小女孩。
所幸大家都不大,整天蓬头垢面手脚脏污,不把衣服扒了根本看不出性别,饶是如此,小狼也还是非常小心,因为也有年幼的男乞丐被大乞丐欺负,病了以后被扔在路边等死。
见识过蛮人跟源国人的做派,小狼不信任任何男人及成年女人。就连她聚集的这群小伙伴,她也非常担心她们背叛,或是愚蠢地被人骗走,从而暴露这间土房里全是女孩的事。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带大家换个地方住。
反正牡阳郡别的不多,这种破败没人住的土房子到处都是。
小狼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这年头想活下去,就得向男人学。
所以她不许伙伴们随便哭,在外面被欺负了,如果对方人少,就必须还手,除非打不过才可以逃跑,但就算是逃跑,也要记住欺负自己的人长什么样,住在哪儿,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报复。
在她这种跌跌撞撞的狼式教育下,院里的小孩打起架都无比凶猛,不要命的那种,而且异常团结,嘴也特别严实。
詹明德就觉得这小孩很有潜力,在这种环境下都能长成这样,不让她读书认字学点东西实在是太可惜了。
等岳风晚上回来,就发现府里多了个陌生小孩。
虽然詹明德强烈要求,但小狼是个很固执,很有主见的小孩,即便她认为詹明德不是坏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也不愿意听詹明德的去洗澡剪头发,因为她觉得三天后自己很可能会回去,那弄得干干净净就是没必要的事情了。
更何况,好心就不会办坏事吗?那种打着“我是为你好”的幌子,不顾对方想法的人,不是一抓一大把吗?
就像她娘的那些邻居,难道所有嚼舌根认为她娘没了清白说她父不详的人都是杀人放火的大坏蛋吗?
不是吧。
诚然她娘不够狠选择了自尽,但看客们的一人一句,难道就不是导致她娘死亡的原因之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她希望她娘能变得坏一些。
这世道,好女人吃苦受罪还要搭进去一条命,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岳风知道小狼的事情后很能理解,她在山上住时,也常常被人说三道四,只因为她过了成婚年龄还迟迟不嫁人,以及她是个女人,却又是个猎户。
许多人羡慕她有这一手厉害的打猎本事,吃穿不愁能攒银子,又瞧不起她没个“女人样”,最可笑的是有人给她说媒,还要嫌她年纪大还满手血腥,要她眼光别那么高,然后给她介绍一个家徒四壁有四个娃要养活的中年鳏夫。
“我看你根骨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