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八)
在世人眼中, 女人之间的友谊总是很脆弱,尤其事关婚假,从前形影不离的两人都能一夕之间反目成仇, 詹明德却认为并非如此。
一计害三贤, 二桃杀三士, 男人之间猜忌互害起来,女人远不能及, 然而时下刻板印象短时间内无法避免,那么她能做的就是利用偏见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源国的城市级别划分与大曜不同,依次分为道、府、郡、县四等, 大军所驻扎的边关被称为牡阳郡, 若按照土地面积来看,牡阳郡算得上是大郡了,其辖下有近二十县, 不过地理位置特殊,因而人口不算多,与内陆郡比, 约莫只有三分之一。
如此地广人稀,当地的农业和经济发展极慢, 最重要的,还是这位郡守大人过于摆烂。
在大曜听到的这个词,詹明德觉得特别适合用来形容牡阳郡郡守司仁。
他在牡阳郡做了十余年郡守, 始终不上不下, 据说从前年轻时也尝试着往京中使劲儿, 奈何牡阳郡此地过于荒凉, 没人愿意同他交接。贫穷的现状令司仁揽财都揽不到多少,这点儿家底拿去打点没人瞧得上, 慢慢地,他便认了命,横竖蛮人来袭有岳将军带兵抵挡,他便终日在府中花天酒地,时不时收点孝敬钱,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这郡守府便是牡阳郡最大最华丽也最精致的建筑,詹明德如今是公主之身,滋润不能纡尊降贵主动前往,好在司仁还没烂到家,知道主动上门。
京城距牡阳郡千里之遥,此地消息闭塞,若非岳风与詹明德到来,司仁都不知道朝廷换了岳将军,改委任了个女将军来。
他来求见时岳风不在,詹明德独自接见了他。
这司大人一看日子便是极顺心的,整个人白白胖胖气色极佳,当地难找这样的白皮子,笑起来时乐呵呵地像个弥勒佛,眼睛眯成两条线,只肉眼看,会觉着他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司仁先是与詹明德见礼,然后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为人圆滑,本来没将这定远公主放在眼里——十五岁都不到的小姑娘,还不是随便糊弄两句手拿把掐?
谁知詹明德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承应,礼数是到位的,话里话外却滴水不漏。司仁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试探着问:“……不知公主前来牡阳郡,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他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用个女将军,更想不明派詹明德来有什么用。
詹明德笑笑说:“司大人多虑了,是我欲为皇上分忧,才主动请缨随军而来,不过司大人今日上门恰好,我这儿还真有件事,需要司大人帮忙。”
司仁不敢问詹明德要好处,他平日手不敢伸太长,但往来的富商豪绅都挺懂事,知道给孝敬钱,便笑着答道:“但凭公主吩咐。”
他原以为詹明德会要大宅子或是伺候的人,再不济便是些衣裳首饰,司仁在心里都盘算好要让家里夫人来多跟詹明德走走了,结果詹明德却是要开荒!
不是,竟真有人京城不待,跑来这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地方种地?
京城那样大还种不开?
詹明德就在司仁诡异又惊叹的目光中要到了开荒令,她和气地同司仁说:“郡守大人,此番前来,我身边并无可用之人,届时开荒,恐怕还要以公主的名义张贴招工,先同郡守大人说一声。”
司仁笑得很真诚:“这等小事,公主不必过问于下官,若有什么事,公主只管差人到郡守府走一趟,下官定然随叫随到。”
回府后他便将此事同师爷说了,并一改在詹明德面前的温顺表情,不以为然道:“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女人家,能种出什么样的地来!”
那等精细之人,怕是手上连个茧子都找不到,竟还异想天开来种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可不想掺和进去,到时惹了麻烦,朝廷怪罪下来,自己怕不是要被牵连。
师爷知道自家老爷最是怕担事,于是便建议司仁放权给詹明德,随便她折腾,反正牡阳郡就是这么个穷相,掀不起什么风浪。
司仁连连点头,次日便命人送去了官府公章,并表示詹明德可以任意差遣衙役,话里话外透着一个意思,别拉我下水。
詹明德还真没想过当地郡守会是这么个性子,之后与岳风说起,岳风没怎么惊讶,她来之前,岳将军倾囊相授,将所需注意之事毫不保留,惟独在提起郡守时,面色颇为古怪地说到时她便知道了。
现在岳风的确是知道了,这位是豆渣贴门联,两不沾,功劳可以没有,但过错绝对不犯。
詹明德道:“这样也不错。”
岳风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正说着话,麻圆风风火火跑进门,看见詹明德,两只圆眼睛瞬间红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看起来好不可怜。
这丫头竟哭得如此伤心,詹明德还是头一回见,她亲爹死了家里来传讯,麻圆都一颗眼泪没掉呢。
“发生什么事了?”
岳风也抬眼去看。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麻圆愈发伤心欲绝,她嘴一扁,两边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姑娘,呜呜,姑娘!银子,银子全被偷了!”
詹明德让她别着急慢慢说,麻圆用力吸了两下鼻子,原来将军府常年不住人,有些地方年久失修不说,像詹明德跟岳风住的屋子,里面就一张床一把椅子,别的什么家具都没有,厨房也是,油盐酱醋米面菜肉少得可怜,锅碗瓢盆处处缺。
麻圆便在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出去采买,谁知刚定下送货时间,付钱时却发现腰间荷包不翼而飞!
那里头不仅有今儿刚支的一百两银票,还有五六两碎银子,这样大一笔钱,麻圆能不着急,能不哭吗?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粗心,弄丢了,顺着沿路找了好几遍无果,又幻想是不是早上出门太急促没带,跑回来一瞧,也没有,这才确认是真没了。
一百多两银子呀,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詹明德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当是什么大事,丢了便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在地上捡了这么多银子,怕是都不愿意还。”
麻圆心情低落,哪怕姑娘不怪罪,她自己也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一双眼睛哭肿得桃子一般,看着好不可怜。
岳风问:“确认是丢了?”
麻圆先是点头,然后有点犹豫:“应该……是吧?”
詹明德:“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难道是被人抢了?”
麻圆犹豫了会,说:“我早上出门前,特意将荷包塞得很紧很紧,怕掉了,还用衣带扣住……按理说不应该会丢的。”
詹明德便问她:“既然如此,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撞见了什么人?”
麻圆本来想说没有,但忽然间似是想到什么,表情变了变,詹明德看出来了,追问:“怎么?”
“早上我……”麻圆飞快看了眼詹明德跟岳风,“我昨儿带人清点了厨房的物资,发现好多米面都生了虫,一些酱料也是,陈年米面吃着对身体不好,再加上剩得不多,我便让厨娘混了些杂粮蒸了好些窝头……拿去布施了。”
詹明德没生气,因着未来皇后的身份,为了好名声,这样的善事她常常做,“然后呢?”
“姑娘知道的嘛,我这几天到处逛,看到好些小孩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就多说了几句话。”麻圆说一句看詹明德一眼,然后再迅速低下头,一副心虚的模样。
詹明德道:“你心怀善念,我不会怪你,所以你是将这些窝头分给了小孩?”
麻圆点点头。
那些米面不知几年了,再放下去要坏,她也舍不得自家姑娘吃。
她与姑娘一同施粥不是头一回,像那种有手有脚的成年男子,詹明德向来不理会,而来领粥的可怜人中,若是女子及女童,詹明德会让她们当场吃完再离开,麻圆也是一样。
但小孩子实在是太多了,难免被人挤到,然后荷包就没了。
麻圆不愿意相信那么点大的小孩子里有手脚不干净的,她觉着自己干了蠢事,又愧又慌,不知该怎样解释。
詹明德却是真不怪她。
麻圆自小便在她身边,脑子算不得灵光,人却善良可爱,她很喜欢她,一号也是。
现在将军府里的账就是麻圆在管,所以出了事才如此愧疚,詹明德拍拍她的肩:“没事,这银子丢了,找回来便是。”
麻圆哭着说:“怎么找?您刚才都说了,捡着这么多银子没人愿意还。”
岳风道:“明德说能找回来,你难道不信她?”
麻圆点头:“我信。”
她家姑娘是有大本事的人,什么都会。
詹明德笑,岳风问:“需要帮忙吗?”
她冲岳风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这点小事儿还不用劳烦你,放心吧,等银子找回来给你买肉吃。”
岳风幽幽道:“还要酒。”
詹明德:“有,都有。”
陈米陈面都没了,新的米面还得买,詹明德让厨房再多蒸一些窝头,并让麻圆再去布施。
麻圆做好事却可能被偷了钱,有点心灰意冷,但詹明德却说:“一百个人中,自然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能因为遇着了坏人便扼杀自己心里的善念,你要学的应当是怎样更好的去行善,而不是就此杯弓蛇影,再不做了。”
麻圆听得似懂非懂。
就这样,接连三天,她都去老地方发窝头,这是一排已经没人住的土房子,聚集了一堆穿得破破烂烂无母无父的小孩儿,个个又瘦又黑,跟小鸡崽子似的。城里一些家境还算富裕的人,时不时会来这里送点吃的做做善事,这些小孩儿便是靠百家饭长大的。
麻圆忍着焦躁发了三天窝头,她不知道姑娘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但她不敢再往身上揣银子了,甚至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不敢带,生怕又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摸了去。
詹明德对身旁的侍卫说:“将那个小孩给我带来。”
等第四天的窝头发完,麻圆回来,就发现她家姑娘的马上多了只小粽子,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矮个正像条泥鳅似的挣扎不休,嘴里还不干不净,不知是从哪学来的脏话,骂个不停。
詹明德蹙眉,一巴掌糊住小孩的嘴,警告她:“不许骂娘,要骂骂爹。”
小孩儿张嘴就想咬她,被詹明德一把扣住下巴,稍夹马腹,猛子便窜了出去,小孩儿失去重心,自然也就咬不成了。
等到了将军府,詹明德刚停下马,小孩儿就哇的一声吐得到处都是。
詹明德笑笑,拎着她走进门,挺不温柔地将人丢到地上,问:“你打算怎么还钱?”
跟在后头进屋的麻圆惊了:“姑娘,我的钱是这小孩偷的?”
小孩虽然黑不溜秋,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瞪着个眼小牛犊子一般倔强:“我没偷!随便你怎么说好了,反正我是个乞丐,就算被人诬赖也只能认。”
詹明德被逗笑了:“合着我说你偷钱便是诬赖你?”
小孩很粗鲁地当场吐了口唾沫,斜眼踮脚睨着詹明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麻圆:“姑娘,真的是这小孩吗?我好像没印象呀……”
詹明德道:“你自然是没印象的,这孩子往人身边挤,又不吃旁人给的饭,偷到了东西便跑,更何况那一群小孩尽是这样蓬头垢面,你分得出哪个是哪个?”
麻圆,麻圆还真分不出,她想起自己那丢了的一百多两银子,当下心痛不已,怒气冲冲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快把我的钱还给我,不然就把你送去官府!”
小孩却是个滚刀肉,梗着脖子喊:“没钱没钱我没钱!我没偷你的钱!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没偷!”
詹明德笑笑:“这样啊,那就算了,你走吧。”
麻圆跟小孩都愣了,小孩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詹明德在她身后慢悠悠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你这两条腿倒腾起来是挺快,就是不知你那些小伙伴——”
她话没说完,愤怒的小孩小狼崽般扑过来对她挥舞拳头:“不许你欺负人!不许你欺负!不然我杀了你!”
詹明德不笑了,她抓住小孩的两只胳膊反绞至其身后,用膝盖一压,小孩就成了只躺倒在地的乌龟,无论如何都翻不过身。
“你偷了我的钱,我总得找人赔偿,毕竟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小孩从被带来就知道自己惹了不得了的人,她向来是机灵的,会根据善人的穿着打扮分辨其身份。麻圆穿得衣服很普通,也没戴首饰,看起来平平无奇,谁知荷包里竟装了那么多银子。
当时小孩就觉得不妙,老实了两天后才敢再冒头,谁知刚摸了没两天就被抓了!
“我赔你,我赔你就是了!”
刚才还是刺头的小孩在詹明德说要找她小伙伴算账后,立马安分下来,“你放开我,我这就回去拿!”
詹明德说:“我怎么知道你说回去就是真的回去,而不是骗我?你带我一起去。”
小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詹明德知道她在耍鬼心眼,提醒道:“你觉得我都能抓到你,还找不到你的老巢吗?”
最终小孩屈服了,心不甘情不愿带詹明德去拿钱,出了将军府还试图逃跑,被詹明德抓住捆了双手才彻底老实。
她住的地方距离那排被乞丐占领的废弃土房很远,同样是没人住的破土房,但里里外外却打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还挂着一些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看着像是刚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