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人近年来在云州守卫森严,城内封得如同铁桶一座。”
他面露忧虑,忍不住继续泼一泼冷水:
“顾九,凭你有通天之能,到了云州已折了半条命,又怎么能近得了北狄牙帐?”
“你是大魏人,大魏人一向是可汗的眼中钉,就算你顺利到了牙帐,你又如何能去到守卫森严的可汗面前,要回尸首?”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王帐之外的密林。
那里,马蹄声远去,已经没有他派出去的亲卫的足迹。
邑都按奈不住,主动道:
“不如,我亲自带一队兵和你去牙帐。你要找的东西,我一定帮到底,豁出性命也不怕!”
“不必。”顾昔潮一口回绝,看着他道,“你顾好你的族人。”
坡底下传来羌人的叫唤。阿伊勃的葬礼结束,羌王派人来寻邑都回去。
邑都一边走一边朝顾昔潮道:
“春日一到,首领已下了令,要大家把你上回秋收给我们的粮秣种起来。下次,你要记得给我带中原的麦麸,禾黍,菽,稷……我们都来试试,哪个能成活快。”
“今后,我们有了更多的粮食,将来就不会再有瘦弱的婴孩被遗弃,可以养活更多的战士,再种更多的粮食,羌人终有一日可以不再为人奴役……”
邑都如数家珍,眸光熠熠,笑着跟来叫他的人一道走远了。
顾昔潮的面色始终凝重,如同覆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一直没吱声的沈今鸾冷不丁地道:
“看来,顾大将军‘勾结’羌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沈今鸾从邑都的回忆里听出些端倪。她目含讥诮,故作讶异地道:
“你十年前才被贬来北疆守边,邑都却说与你相识已十多年。这么说来,元泓刚登基,你还在朝时,就和这伙羌人勾搭上了?”
元泓荣登大宝一月后,曾派他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去北疆巡视慰军,数月才归,算时间,应该就是那一回顾昔潮和邑都初识。
见顾昔潮也不否认,她面色森冷,笑道:
“你和羌人称兄道弟,竟连潮信都告诉过他。”
顾昔潮的名字是他的生母所取,正是来自钱塘潮。
只因昔年,她和顾老侯爷是在满月的钱塘江边相识。
他的生母曾在钱塘江边的画舫,抱着襁褓中的他,咿呀卖唱。他枕着潮水,听那江南的潮声磅礴又细腻,伴随他入眠,直到天明。
她和他少时,在侯府那株枝叶繁茂的榆树上相对而坐,天地好似只有他和她。那时,顾昔潮曾无不遗憾地对她说过,入京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江南的潮声了。
她出生在北疆,后来到了京城,也从未听过潮声,好奇地听他讲江南的潮,他的名字。
依稀记得,少年英气的面庞在叶影里斑斑驳驳,他粲然的眸光却能穿过影绰的枝叶。他笑着对她说,有朝一日,他定要回到钱塘,在母亲的故地,听着潮声一直到老死。
少年立誓,言之凿凿,直到北疆的大雪埋没了所有的誓言和希冀。
岁月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莫测。少时只有他和她二人知晓的隐秘夙愿随风散去,零落在雪地里,再无声息。
她没想到,他的夙愿会从一个把他当做兄弟的异族人口中再度听到。
个中缘由她自是可以料想一二。
顾昔潮远赴北疆之后,众叛亲离,最后只能和蛮夷羌人称友,偶尔说起他记忆中那感念一生的潮声。
不知为何,沈今鸾心下收紧,面有不虞,冷冷地道:
“羌人首鼠两端,他们趁我们战败,失了云州,便转而投靠了北狄。顾大将军却和他们这般要好,甚至还将中原的播种之法教给他们这些蛮夷。”
顾昔潮摇了摇头,道:
“战乱之时,我们既无力保全云州的羌人,那他们又怎会回护我们?”
道理虽然显而易见,可念及旧事,沈今鸾的心中复杂,讽道:
“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羌人已唯北狄马首是瞻。就算你化名顾九在羌人中掩藏身份,若是羌人发现你乃我朝大将军,岂能容你?你肆意妄为,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便是置北疆,乃至整个大魏存亡于不顾!”
言辞犀利,却难掩一丝隐隐的担忧。
顾昔潮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地道:
“此我私事,与大魏无关。”
“况且,臣如今,可有一点大将军的样子?”
沈今鸾微微一怔,望着幽暗中男人拂动的旧袍,半晌无言。
是了,他落魄至此,无论羌人还是北狄人都不曾怀疑,这就是当年杀伐第一,令整个边疆闻风丧胆的大魏战神顾昔潮。
“这些羌人在歧山部还舍命来救你,难道还不算情深义重?你与敌人有私,就是背刺大魏。”
念及他和羌人不清不楚又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禁冷笑道:
“如此说来,我当年作局,还真不算冤枉了你。顾大将军落得这副田地,也是咎由自取了。”
顾昔潮并未争辩,只是凝望着底下葬礼的篝火。火焰时不时窜得老高,在他面上明明灭灭。
良久,他垂下双眸,一缕白发在夜风中吹动,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似是笑了一声:
“当年是我咎由自取,又如何?”
说得倒是像他心甘情愿入她彀似的。
沈顾两党相争多年,她一力苦苦支撑,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生前最是畅快淋漓之事,是在承平五年,以一局险胜,扳倒世家之首柱国大将军顾昔潮,为父兄报仇,毕其功于一役。
事情的起因,是后党心腹暗地往各个世家塞侍女姬妾作为眼线。
可唯独柱国大将军不近女色,不谈风月,府上连女侍都不见一个。
朝中一致认为,顾昔潮定是没尝过温柔乡的滋味,怕是连避火图上的女体都未曾见过。
到了最后生死攸关的那一局,她走投无路,被迫以己为饵,设计了顾昔潮,一步一步绝地反杀。
她赌得很大,赢得犹为惊险。
而那一夜,也是顾昔潮算无遗策的一生之中,唯一的失算。
谁又能说,清心冷情的顾大将军不会迷醉在昔年的温柔乡中。
第32章 艳局
承平五年伊始, 后党和世家相争已有五载,水火不容,分毫不让。
岁末, 永乐宫的阶前廊下,琉璃宫灯刚被一盏一盏点上。
满头大汗的内侍奔入永乐宫的时候,沈今鸾正在对镜卸下华妆。
那时候,她还未病倒, 铜镜里的女子看起来面容明艳, 气度雍华, 细细勾画的唇角如带血锋刃,掩着隐隐的疲态。
想必也是在那时, 她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早已如同烹油燃尽, 烈火干烧, 令她内里亏空,无法转圜。
心腹内侍慌慌张张来报,世家底下的郭侍郎, 已搜集到她手下贪墨的罪证, 涉及南征南燕的军饷, 数额重大, 牵扯众多。
郭侍郎已候在宫门外, 只等皇帝召见。世家门徒的御史已连夜起草弹劾的折子,明日早朝便要伏阙上奏。
她静静听着,新涂上蔻丹的指甲揉了揉鬓角, 缓缓从发髻上卸下一支镶金的白玉簪子。
她手底下的人多了,总有手脚不干净的, 毕竟在这宫里进出来往,打点消息,都需要银钱。
然而,去年大魏军三进南燕,几乎耗空了国库,元泓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在朝中暗结党羽对抗世家的行径,元泓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回涉及军饷,罪证确凿,他恐不会轻轻放下。
世家得了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会将她的后党连根拔起。
宫里烧着地龙,热烘烘的,她的冷汗却浸湿了额鬓。
她一点一点地攥紧了簪子,问道:
“此刻,陛下可还在景明殿?”
内侍回道:
“陛下午后一直在景明殿,与顾将军和一众朝臣商议南燕降臣事宜,还未得空召见郭侍郎。”
她摩挲着玉簪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又问:
“明日早朝,南燕受降使臣该入宫觐见了吧。”
“正是明日。”内侍心焦地劝道,“皇后娘娘,不能再等了。若是让郭侍郎入了宫,在陛下面前告了状……”
郭春江是出自潢川郭氏,百年来都是顾氏家臣,唯顾氏马首是瞻。这笔贪墨的案子今日由郭春江首告,很难说不是顾昔潮的授意。
上月,她的手下才翻出多年前顾辞山私自挪用军饷的旧案,要元泓撤了顾辞山的尊谥,顾昔潮就反扑过来,费尽心机借此贪墨案扳倒她,好再为他大哥正名。
中秋夜的毒酒一事之后,她对他留有一线,未再下手,可他却要对她赶尽杀绝。
她猩红的指甲抚过掌中温润的白玉簪子,稍一用力,一把折断了玉簪。
尖锐的碎玉划破了她白嫩的手心,鲜红的血浸染了她名贵的绸衣,宫中侍女惊慌失措,跪倒一片。
而她盯着掌心刺目的鲜血,计上心来。
她一点一点用锦帕擦去了掌纹里深陷的血渍,望着镜中冷艳如霜的女子,道:
“为本宫梳妆。”
……
顾昔潮从景明殿出来的时候,已入了夜。
候在殿门口的小黄门抱着他的大氅,一路小跑,殷勤地要为他披上。
宫门即将下钥,他在长长的宫道上疾步而行,一身朱紫官袍从玄黑的氅衣里漏出几许,灌满瑟瑟夜风。
这一处宫灯犹为昏暗,宫墙阴影笼下,狭隘的小道如漫大雾。
一道屈着身的人影从阴影中碎着步子走出来,手里举着一盏宫灯,照亮这片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