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谁要和顾昔潮做夫妻,今日是一时情急做的戏,绝对不能算数。沈今鸾咬着牙暗自念叨,咬得纸皮咯咯作响。
二人面对面,俯下身去,她不得不直视顾昔潮的脸。
这一角度,男人的侧颜俊美无俦,举止一派温情脉脉,倒是像极了一个得体的如意郎君。
这样的容貌,即便是当年正向他递上鸩酒的皇后沈今鸾,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真是一副极好的皮囊。
喜帕被风吹开几许,她游离的视线又撞入了对面顾昔潮的眼。
那双眼幽深难测,平日里犹如薄刃覆雪,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惊胆寒。这一瞬间,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正是昔日金銮殿上,丹陛阶前,大将军冷眼望着皇后的神态,似笑非笑,像是恨极反笑,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今鸾忆起往昔,心头一惊,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纸新娘。不经意之间,她的手一寸一寸拂进男人的袍袖,活人独有的温热渗入纸皮,她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
顾昔潮喜服的袍袖之中,她摸到了什么坚硬的铁片,绑在他劲腕上,仔细一想,应是他的箭袖。
沈今鸾毛骨悚然,犹疑地抬眸望向身旁的男人。
这一眼,看得她触目惊心。
顾昔潮八风不动,行礼的动作缓慢,显得极为郑重。只微微敞开的吉服里,偶尔露出一角黑漆漆的甲胄,还有那柄紧悬腰际的雁翎刀,寒光凛凛。
什么人成亲还穿甲携刀啊。
尤其是,男人那握刀的手,指节瘦长,青筋隐伏,蓄势待发,像是随时要出鞘杀人,捅她一刀。
顾昔潮究竟要在这场阴婚里对她做什么?
纸人里的沈今鸾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魂魄颤动,挣扎了一下,只想要掀开盖头走人。可只不过抬了一下虚空中的手腕,纤薄的纸皮已被身旁之人轻轻攥住。
她警觉地撩起眼皮,不甘被他摆布,透明的手暗地里伸出了纸皮,探入了男人的襟口处。
襟口,几近心口。
她倒要看看,他那颗乌漆墨黑的心脏还在不在。
她可是死不瞑目的恶鬼,一身凶煞阴气,虽暂时杀不了他,至少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男人如有感应,眸光下移,沈今鸾心一横,闭上眼,魂魄软飘飘下去,纸人便顺势倒在了男人胸前,掩住她刺探他心口的动作。
余光里,顾昔潮唇角微微一扯,颇有几分玩味,袍衫拂动一下,无声无息地掩住了藏匿在侧的杀器。
他削薄的口型分明是用唇语吐出了两个字:
“别动。”
别动?他是怎么看到她魂魄动了的?!沈今鸾大骇,紧绷的纸皮炸裂开来,彻骨的凉意一点点爬升至天灵盖。
沈今鸾闭了闭眼,带着凛然赴死的决心,由着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继续牵着纸人。
烛火的虚影里,映出一双身着喜服的新婚夫妻,似幻似真,栩栩如生,宛若天作之合。
谁又能知,如此悱恻的表象之下,藏着相搏相杀之心,像是隐匿暗处的毒蛇,伺机要咬对方一口,鲜血淋漓才好。
沈今鸾的纸人攥着他的心口,顾昔潮反握住她的双腕,两两制衡,不得解脱。
然而,如此吊诡的姿势,在周围人眼里看来,只是高大的男人环着娇小的纸人,新郎拥着新娘。
傧相不敢再看,紧闭起眼,适时地唱出一声: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什么?这场戏还有洞房?沈今鸾一惊,正要挣扎,顾昔潮劲臂一收,突然搂紧,已将她横抱起来。
“得罪。”他低语沉沉,冰凉如水的眸光凝视着空洞无物的纸人,如同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敌人。
又像是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
第06章 开棺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心绪沉浮,仿佛就是要被这样的目光溺死。
男人的怀抱沉稳有力,纸人纤细脆薄,无论她的魂魄如何躁动,都纹丝不动。
可是赵氏祖宅里哪有什么洞房可言,她举目望去,雪地里人群伏地,最后只剩那一座孤零零的漆黑棺椁。
难道,这座棺椁便是她和顾昔潮的洞房?
沈今鸾睁大了瞳仁,魂魄差点就要吓得出窍。
这哪是什么洞房,分明就是礼成之后,封入棺中。
不知是不是由于太过惊恐双眼昏花,她仿佛看到那块厚重的棺材板,似是动了一下。
“生同衾,死同穴——开棺!”
夫妻合葬,死后同穴。
喜丧不成文的规矩,死者纸人先行入棺,生者死后再合棺。
死后,魂魄曾一度被困在永乐宫那口暗无天日的棺椁里。如今,她一看到棺材板,就莫名地恐惧。
这一句“开棺”,是真真切切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甚至比和顾昔潮入洞房、死同穴这个下场更为令她心惊胆寒。
向顾昔潮求饶是不可能的,生前死后都不可能求饶的。
天色越来越阴沉,赵氏祖宅沉入一片晦色,暗得仿佛没有尽头。唯有几支火杖在夜色中燃烧,映照出一张张惊慌失措的人脸,哭天抢地,肝肠寸断。
其中一抬轿的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棺椁,惊慌失措,大叫道:
“昨日鬼相公的阴婚未成,今日我眼见着这喜丧成了,以为这回能顺顺利利了。岂料中途竟被顾将军不分青红皂白拦截下来。真是造孽啊!鬼相公不会放过我们了!”
纸人黑洞洞的双目被火光照得一亮,沈今鸾血色的眼尾勾起。
此地,此时,可不止就她一个惧怕这口棺材。她还有一批天然的盟友,虽然愚不可及,但胜在人多势众。
蓟县这群人既然可以对鬼相公俯首帖耳,自然也可为同是鬼的她利用一番。
今日,她要利用这些人,和顾昔潮再斗一次法!
无人所见处,纸新娘单薄的纸皮袖下,突如其来的阴风席卷天地,愈来愈烈,犹如自地府崩腾而来,不辨碧落与黄泉。
风声如同凄厉鬼哭,蓟县的宗族众人已然反应过来,察觉到四周的异样。
定是鬼相公要来了!因为顾将军要当众掀开鬼相公的棺材,定是惹得他发怒,要来找他们算账来了!
就在顾昔潮和众亲兵走向那座密闭的棺材的时候,蓟县人群登时抱成一团,潮水一般地涌向了棺材,将那口棺椁团团围住,百般阻挠,不让士兵触碰分毫。
“我们置办这一套棺材,是想鬼相公和他娘子入土为安,不要在蓟县作乱。今日是鬼相公娶亲,你强抢了他的新娘也就罢了,若是这是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必要惹得他怨气大增,又要来找我们索命了啊!”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想得一个法子可以自保,顾将军,我们一向敬重你的为人,你这样是要害死我们全县人吗?”
“你要开棺,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哭声震耳欲聋,气氛剑拔弩张,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院中,还有人朝他们扔烂菜叶和碎石子,还有不要命一般地去夺军士们手中兵器,拼死顽抗。
带刀甲兵面对民众围逼,一个个握紧了刀却不敢轻举妄动,牢牢守在喜轿和棺椁四面,满头是汗,情势陷入了僵局。
纸人里的沈今鸾翘起了二郎腿,开始看戏。
她幼时在父兄身边长大,深知大魏北疆宗族势力庞杂又专制,素来极难治理。
即便顾昔潮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的亲兵也不会冒然对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动手。如此她狐假虎威,够拖他好一阵了。
“让我说,根本没什么鬼相公杀人索命!”
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纷乱的人群中传来。
是个青年,像是忍了许久,面颊绷得通红,声音微微带着颤,像是用尽毕生所有气力说道:
“我们之前送出城的那些棺椁和喜轿,并不是凭空消失,被鬼相公带走,而是坠入崤山的山谷里了。我偷偷跟去看过,送亲的那条山路尽头,就是一处崖口。”
当下就有人反驳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我们不是都亲眼看见过鬼相公杀的人么?这些年无缘无故死的人还少吗?唯有让他消停下来,我们才能活命啊!”
那青年垂下了头,一旁默不作声的赵羡却突然壮着胆子道:
“死在鬼相公手里的乡亲,县里的仵作从不敢验尸。可昨夜将军带我探查过了,那些人,分明是刀剑毙命,是活人所为,不是什么鬼杀人!我家祖传道术,认得鬼杀人的尸体,根本不是那样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里又一个青年站了出来,握紧拳头,高声道:
“当初是顾将军带着亲兵,不计生死地从雪灾里救出我们。没有他,多少人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他怎么会害我们呢?!”
数月来北疆大雪,这位顾将军带兵救灾,深得蓟县民心。此人语罢,后头几名早就愤愤不平的青年挺身而出,齐声道:
“就算真的有鬼相公杀人索命,我们全县有上百人,鬼相公有这个本事,今日一下子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我们早受够了鬼相公这套说辞!我们活在世上,还能怕一个死了许久的鬼魂不成!”
少年意气,一呼百应,年纪大的族老们拦也拦不过来,声音都淹没在这一片震天撼地的高喊声中。
沈今鸾攥紧的衣袖挥动不起来了。
她没想到,她还低估了顾昔潮,他在北疆这些年,虽比京都不知落魄了多少,倒是笼络了一大片人心。
顾昔潮负手而立,赤色衣袂在暗色中拂动。他缓缓越过无尽人潮,望向那个纸人,神容沉静,朗声道:
“人,我娶了,大家亲眼所见,鬼相公也根本不曾现身。你们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鬼相公吗?”
死寂之中,一名老妪尖声道:
“呵,顾将军真会说风凉话,你开了棺,就离开了蓟县。你走后,万一鬼相公找上门来,我们今后可怎么办?”
顾昔潮慢慢抬起头,忽将手中的雁翎刀刺入积雪之中。
人群大气不敢出。
紧接着,顾昔潮从赵羡手中接过一张早已备好的青黄符咒,咬破手指,以鲜血代替朱砂,郑重书写表文,不疾不徐。
“今日娶亲、开棺,皆是我顾昔潮一人所为,若这世上真有鬼相公,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我一人便是。”
“今以血书为证,所有报应,全全落于我顾昔潮一人身上,千秋万代,皆与在场诸位无由。”
而后,他手持黄符,一一示予在场众人,最后再投入香炉之中熊熊燃烧,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烈风中,顾昔潮袍袖飞扬,视线一一扫过一众族老和青年,目光所及,无人再出声反对。
蓟县众人犹豫着退去一旁,渐渐露出正中的棺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