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早就怕得要死,只想要速速逃离这座义庄,离开凶邪之地。可他们还来不及动作,身后的两扇大门已戛然合拢。院墙上霎时布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底下的军士们步步紧逼,将蓟县民众和那棺椁围堵在了这小院之中。
顾昔潮冷淡地道:
“你们口中的‘鬼相公’,就藏身于此棺之中,顾某请诸位一观。”
算计落空的沈今鸾六神无主,正打算抱头鼠窜找一处躲起来,闻言“啊”了一声。
敢情顾昔潮开棺是要揪出“鬼相公”,不是要将她送入洞房,封入棺中?
沈今鸾舒出一口气,略一沉吟,心头一阵快意油然而生。原来,顾昔潮这是要对付这些人,为她报仇了啊。
被包围的蓟县众人汗毛竖起,大声喝道:
“这、这不妥啊!你这是胁迫啊,放我们出去!”
顾昔潮无动于衷,反问道:
“有何不妥?诸位不也曾胁迫我夫人,还有那么多无辜女子嫁于鬼相公为妻?”
沈今鸾一愣,低骂道:
“谁、谁是你夫人?!”
今日顾昔潮显然是为了破除鬼相公的迷信,才娶了她这个纸人。什么夫人不夫人的,问过她同意没?
顾昔潮充耳不闻,只对着人群,漫不经心地道:
“各位且看个清楚,鬼相公到底是人是鬼?”
既是邀请,亦是恐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才像是当年朝堂上狂傲不羁,与她针锋相对的大将军顾昔潮。
这些坑害无辜女子,将她们魂魄配作阴婚的愚民,虽然无法被世俗的法度惩治,但顾昔潮却为他们定下了自己的刑罚。
今日,胁迫这群愚民看清自己惧怕了数年的“鬼相公”真面目,何尝不是一种酷刑?但就此破除愚昧执念,于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慌乱后撤的人潮中,顾昔潮逆流而行,从雪地里抽出久候的雁翎刀,一步步走向那座棺椁。
在他凌厉的目光中,四名军士刀尖抵住棺椁四角,齐力一把撬翻了棺材板。
那棺椁一开,深不见底的棺内一片浓黑,半晌无声。
军士正要上前探看,忽有一道黑影从棺中蹦出,一出来便往高处逃窜,却被漫天箭雨一箭射穿了腿股,闷声倒地,最后,被布在院中的大网一下子罩住了。
骆雄飞步上前,狠狠地踩住那人执刀的手掌,咬牙道:
“好一个鬼相公!还想跑?”
那藏于棺中的黑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身着紧领胡袍,项上戴银圈,一番异族服饰,却是汉人模样。
骆雄一看到他身上的异族穿着,冷笑道:
“怪不得这些年我们一直找不见人,原来是他贪生怕死,乔装成了羌人。”
那男人被网缚得严严实实,目中含恨,唇角胡茬髭须杂乱,眉目深凹,额鬓有一道长长的旧疤。
他在网中挣扎无果,朝着顾昔潮膝行过去跪倒,声嘶力竭地道:
“九郎,这些年我知错了。求求你留我一命,你让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啊……”
顾昔潮目视前方,面色比寒天冻地更为冷肃,道:
“四叔,太迟了。这句忏悔,你晚了十五年。”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从最深的崖底传来的一声叹息。
可下一刻,叹息落地,化为泡影,声色震摄如电:
“且不论当年之事,如今你为一己之私,装作鬼相公,利用迷信草菅人命,我便不可能再放过你。”
顾四叔手掌抵在雪地上,挠出深深的印子,发出不甘的低吼。
顾昔潮神色漠然,袖手道:
“北疆边防将士素来严查出入边关之人,唯独在蓟县,鬼相公的喜丧行队,都不敢细查,草草放行。从蓟县到崤山,再抄近道入云州,是一条极佳的逃逸路线。”
“近日,你们为了尽快脱身,变本加厉,不惜杀害平民,伪装成鬼相公所为,只为更快逃出关外。”
“你杀了蓟县那么多人,血债需得血偿。”
沈今鸾想起前夜的阴婚,那几名逃犯也是躲藏在棺椁之中,却被顾昔潮识破。
那日,顾昔潮杀了所有潜逃之人,不留一个活口。因此,还留在蓟县的逃犯得不到消息,以为他们已成功逃往云州,今日便又故技重施,暗度陈仓,借喜丧出关。
却没料到,顾昔潮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一众军士得了令,拔出刀来,向网中的顾四叔围了上去。
眼见夺命的刀光一寸一寸逼近,男人疯一般地拨开网绳,朝着顾昔潮的背影大喊道:
“九郎,你不就是为了你大哥顾辞山才追杀我那么多年?你大哥,就是沈氏害死的!我、我知道他的尸骨在哪儿!”
“顾辞山”这三个字,是沈顾两家,沈今鸾和顾昔潮之间,这一场旷世血海深仇的根源。
一听到那个名字,纸人里的沈今鸾目光骤然一凛。
顾昔潮同时猛地攥紧了手,缓缓地转身,面对着她,素来波澜不惊的的眸底涌起唯有她可见的惊涛骇浪。
这一瞬,沈今鸾感到,顾昔潮是在定定地看着她。
而她,也回望顾昔潮,双目之中,再无遮掩,再无惧色。
这样彼此熟知的目光,只属于当年的皇后和大将军。
光阴如梭,死生如昨,一人一鬼的目光在这一刻交织,不死不休地纠缠在一起。
第07章 火烧
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是顾家陇山卫的主将,也曾是她父兄北疆军的同袍。
当年,顾氏和沈氏本是合力抗击北狄大军。到最后,云州被夺,沈氏全军覆没,顾辞山和她父兄的尸骨一道下落不明。
朝中世家大放厥词,说沈氏早已背叛大魏,投奔北狄之前斩草除根,害死了本是前来驰援的顾家大郎。
她的后党反驳,认为北疆军力战云州,顾家大郎却按兵不动,不去救援,本想要独吞战功,却导致北疆一役全线溃败,云州失守。顾辞山自觉难以向天下人交代,干脆畏罪潜逃,销声匿迹。
顾辞山的生死,是当年北疆败局的关键,更是关系到沈氏和顾氏两家的声名荣辱。
双方为此一事相争多年,直至两败俱伤,也一直未有定论。
赵氏祖宅阒寂得可怕。
院中并无风吹,纸新娘的纸皮袖口却不住地颤动,窸窸窣窣作响。
重重刀光之中,沈今鸾的目光死死盯着网缚中的顾四叔。
依他所言,若是顾辞山只剩下一具尸骨,会不会他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最后和她父兄一道死在了云州?
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顺着顾辞山的尸首再找到父兄的遗骨,从此了却执念,得以轮回转世?
沈今鸾仿佛感到有数万条血脉在空荡荡的纸人里流动,沸腾。这一个念头,就像是能让她活活生出了血肉之躯。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鬼魂,无人听得见她说话,忍不住大声道:
“别杀他!……让他说。”
那一头,顾昔潮身形似有一瞬的凝滞,他没有回头,刀尖却缓缓垂落在地。
顾四叔见他停住,心知已然击中他的七寸,顿时目露精光,扬声道:
“你大哥的下落,如今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你若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顾昔潮回身,眸光冷如利刃,从喉底哼出一声冰冷的讥诮:
“你威胁我?”
他侧过身,嗜血的刀尖抵在雪地上,未干的血划出一条长长的撕裂般的红痕,悍然拔刀,直指至亲。
顾四叔见他不为所动,自知不妙,又低声下气地哀求:
“别杀我!我带你去找……”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吐出,“羌人!是羌人……”
尾音刚落,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院中骤然起了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似天降怒火,破山撼地,声震九幽。
就在这时,数十处火杖的焰苗剧烈地摇摆,而后,倏然一下,齐齐湮灭。大片的浓雾骤起,无边黑暗将小小的蓟县尽数包围。
与此同时,一整座破败的赵氏祖宅晃动不止,纸皮糊的灯笼和人形乱飞,满地狼藉,摇摇坠落。
纸新娘若不是被顾昔潮拢在氅衣之中,早就飞去了天边。
沈今鸾感到耳边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笼罩在半空之中,越来越逼近。混沌之中,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黑雾弥天,不辨天地,大网中的顾四叔似是惊叫一声,像是在呼救,稍后便也没了声息。
足有一刻,天地阴沉如晦,不辨日月。
待浓雾慢慢散去,云消风停,夜空晴朗,院子里的那几条网绳松散四落,而那网中的顾四叔已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人呢?!”骆雄将那大网翻来覆去地看,气得打颤,道,“怎么就不见了,他还能遁地不成?”
顾昔潮面上如覆寒冰,目带血丝,沉声道:
“追。”
语罢,他一跃上马,出城追去。
人群早已趁乱落荒而逃,骆雄带着余下的军士们在院子四处探看,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赵宅之中,唯有赵羡和纸人里的沈今鸾还呆立在原地。
沈今鸾一脸呆滞,望向同样呆若木鸡的赵羡。他双目翻白,手指颤舞虚空,口中念念有词:
“鬼、鬼相公……”
沈今鸾面色凝重。方才,她所感所闻的,正是鬼气。
人有人的气息,鬼魂自有鬼气。人气温热炽盛,鬼气阴森彻寒,鬼相公这等厉鬼一出现,便让她虚弱的魂魄几近撕裂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