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你不需要的多余感情我会很快克服。这次是彻底的。”
语毕,他就开门走了出去。
迦涅听着他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往下远去,紧接着是重重的、宅邸正门开启的响动,随后是贝瑞尔平静的提醒:“先生,请您从后门走,我来带路。”
脚步声更远了,终于听不到了,迦涅面无表情地走到第二进的书桌边上坐下。
她对着展开的羊皮纸看了好几秒,拿起羽毛笔。是的,她没有忘记要联系乌里,得找个由头向他打听她的‘父亲’。
艾泽的那个匣子可以留待明天再打开,可能需要请专业并且口风严密的工匠鉴定里面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要给贾斯珀,她最近肯定要再回一次流岩城,约见一些人,提醒他们她现在已经是个受认可的魔导师,完全有能力接掌家主位置。兄妹之间也要商讨细节,重新启动对于伊利斯‘急病’的调查,不,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应该搞清楚奥西尼家的传承是否有问题……
这已然是个异常漫长的满月夜,并且还会继续漫长下去。
直至太阳升起,她身为魔导师的第二个白昼到来,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的第一天开启。
而迦涅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不会有睡意。
第49章 更始-1
阿洛也想不到, 时隔六年他再次踏足流岩城,是为了参加葬礼。
七月原本是龙脊山脉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过了十月就开始冰封的土地一到六月下旬,便悄然改换成另一幅模样。
城外的郊野铺开一层毛茸茸的、鲜嫩得仿佛能掐出生命力的绿色。淡紫、鹅黄、纯白,星星形状的小花洒落在绿毯间, 那甜美的颜色仿佛来自装满孩童梦想的糖果罐。高挑的蒲公英傲然站在微风中, 冲着过路的旅人摇曳问候。
更遥远的澄澈苍穹下, 深黑色山体上的积雪与冰川亘古不化,在阳光中泛着微微的蓝。
准时抽芽的夏日亮色反衬出流岩城内色彩的苍白。
黑灰色是飘飞在城头塔顶旗帜, 也是每家每户窗户上系着的轻纱。一束束象征着别离的白色雏菊花头朝下, 倒悬挂在沿街的门上, 凋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阶上地下。
行走在街巷中的居民也几乎没有穿亮色衣衫的, 许多人在帽子、在手臂上都挽了黑灰色的薄纱。
这是一座沉浸在吊唁中的城市。
而能让整座城市都投入地准备并参与丧仪的,只有这座城主君的故去。
伊利斯·奥西尼的死讯来得突然,却又并未让太多人惊讶。魔法界名门的家主数年称病不露面,由一双年轻的子女代行职责,她的状况想来十分严重,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的问题。
即便如此,阿洛收到消息的时候, 还是恍惚了许久。
伊利斯像锚, 他浑噩的、离散的、漂泊的人生在被奥西尼家收留之后, 有了第一个稳固的支点。
他曾经全心全意地崇敬伊利斯。连着锚的那根缆绳后来固然断了,他永久地远离熟悉的堤岸, 对奥西尼家的幻想和依恋也在与古典学派的反复冲突中磨损殆尽;但对伊利斯,他依然保留了一份难以启齿的尊敬。
难以启齿, 因为他知道这份敬意不被需要、不受任何人欢迎。
哪怕他唯独没有公开攻击过伊利斯, 他晋升的每一步、还呼吸着的每一天,依然会被视作对她的背叛和侮辱。
都这样了, 他如果再关心伊利斯的境况,也只会显得虚伪无耻。
即便如此,久违行走在流岩城主街上,阿洛看着满目吊唁的颜色,还是从低沉的色彩中再次品尝到一丝懊悔。
大半年前还在千塔城的时候,他应该更主动地向迦涅追问伊利斯的境况。她大概不会告诉他更多,但那样他至少探究过。
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一个心情上的区别。
他冒险掩藏身份来流岩城参加葬礼,也只是不想再在将来的某一日为缺席后悔。
今天是葬礼当日。
知道阿洛到流岩城吊唁的人只有芬恩·富勒。他与迦涅以那种难堪的方式分别,惨烈的余味还没散尽,大半年过去,他们至今没有任何联络。
他悄无声息地前来而后离去更好。至于吊唁的信件,他送过去大概也只会让惹得迦涅多发一场火。
阿洛走时芬恩表现得堪比要送他上行刑场,反倒冲淡了本人应有的忐忑不安。
‘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阿洛是这么宽慰对方的。他没告诉芬恩的是,学徒遭到魔法名门驱逐,承受的后果不仅是社会关系断绝——
被驱逐的人身上都有魔法烙印。
奥西尼家的主城、还有流岩城堡垒对阿洛来说都是禁地。只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的精神和躯体便同时承受着灼烧般的痛楚。
阿洛只能自嘲地感叹,幸好他对疼痛相当有耐性,也幸好奥西尼家给流放者的烙印至少没有即死的功效。
他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孔慢慢沿着主街前行,目的地是流岩城北的幽隐教堂。
逝者的棺椁已经提前从更高的堡垒停放在那里,庄重的安魂仪式过后,送葬的仪仗会穿过长街离开流岩城。
玻瑞亚人遗体习惯火葬。对传火与帷幕二位至高女士的信徒而言,只有在洁净的烈焰中,灵魂与精神才能彻底摆脱躯体的束缚,抵达各自应当抵达的彼岸。
距离丧仪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幽隐教堂外的扇形广场上已经站满了等待观礼的人。只有通往正门还空出了一条道。
阿洛缓慢地登上教堂台阶,往门口的木箱子里扔了一个钱袋。
扎实的金属碰撞声让低头站在箱子后的神官抬起头来。他显然在看守礼金箱这件事上颇有经验,哪怕纸页对他上下颠倒,他也阅读无阻,念出阿洛在记名簿上留下的名字:
“加罗先生,往右边走,那里还有空位。”
阿洛一点头算是道谢。
只有拿出一金币才能进教堂内部观礼,能在长板凳上有个位子坐的人需要付出的价钱更高。
倒不是奥西尼家需要民众的礼金。箱子里的钱会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分发出去,一部分抛洒给流岩城里的所有人,另一部分捐给传火神殿经营的孤儿院和医院。
收礼金纯粹是为了控制教堂内的人数和场面,选择性地邀请宾客无法让所有人满意,没有比收钱更简单有效的门槛。有身份送葬到最后的重要人士也不会在意需要付出的庞大金币数额,只当是多拨一笔捐款,以切实的善行纪念伊利斯·奥西尼。
即便是举办家主丧仪,奥西尼家也一如既往地务实到有些冷酷。
阿洛在后排靠近中间走道的位置坐下。长凳上已经坐了个老太太,穿着显而易见她最好的一套深色衣服,领口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纸雏菊。
枯坐着等待的时间最容易发酵出闲聊。阿洛无意和人攀谈,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他抬头查看周围的情况,视线还是和这位老太太碰上了。
她和善地向他微笑。
“先生,您从山下来的?”她轻声问,“伊利斯大人在外面也很受尊敬吧。”
阿洛点了点头,压着嗓音说出符合编造的身份的话语:“我现在在金隼学院旁边做点魔法道具的小生意,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我有幸得到过奥西尼阁下的一点指点,受益匪浅。”
他适时收声,老妇人不疑有他,点头跟着叹息:“伊利斯大人还那么年轻……”
阿洛看向前面一排人的后背,顿了顿才问:“如果我没记错,新任家主是奥西尼阁下的女儿……?”
“是,迦涅大人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阿洛控制着表情,有些干巴巴地应道:“她还很年轻吧,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想来很不容易。”
“她什么都做得很好,”老太太回想起了往事,弯起眼角,“伊利斯大人在她的年纪也没那么果断利落。”
阿洛愣了一下。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压低了声音:“原来您不知道吗?呵呵,看来消息还没在外面传开。前两天有些败类借了奔丧的名头,想在城堡外伏击迦涅大人,全都被当场收拾干净了。”
阿洛默然。
一场未遂的刺杀竟然就这么从这位慈祥的老妇人嘴里平淡地带过了。
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样子逗乐了她。
“奥西尼和奥西尼在城外打起来真的算不上什么,隔个几十年都会有,我们都习惯了,”她好像从异乡人的惊异中收获了小小的自得,顿了顿,她又强调,“但不管怎么斗,他们从来不会波及到城区,所以我们都尊敬爱戴奥西尼家的主人。”
阿洛含糊地应了一声,唐突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
指尖在几不可察地发抖。灼烧他灵肉的疼痛好像突然加剧了,再也无法忽视。
他吸了口气,压抑住颤抖,平静地轻声追问:“还有那种事?新家主没受伤吧?”
“葬礼如期举行,就说明迦涅大人没事。就算受伤也是小伤。”前排的一个中年人这时候突然回头,加入了对话。
老太太和这位精铁商人很快聊起今年的矿物挖掘情况,家主人选更迭很平稳,这是好事,代表着龙脊山脉的矿产今年也能带来稳定的收入;山下平原上的作物收成勉强和去年持平,今年冬天大概能放心过了云云……
阿洛安静地听着,就像一个异乡人在这种场合下应做的那样。
他低着头,仿佛因为旅途疲惫有些打瞌睡,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烙印惩罚而病态苍白的脸色,以及无法抑制的冷汗。
身边的话题很快从葬礼的主角、奥西尼一家身上滑了过去。哪怕是流岩城的居民,也会厌倦谈论争斗和死亡。即便是琐屑的闲聊,阿洛也听得很认真。
离开千塔城后,他没有关注迦涅的动向,但也没有刻意回避。但不知怎么,他连迦涅·奥西尼这个名字都很少听到。
她依然是十三塔卫队的头领,但事务几乎都交给副队长艾尔玛·索博尔处理,据说艾尔玛都鲜少见到奥西尼队长。
迦涅有别的事要忙。半年前她获得了议事会书记员的头衔——一个听上去平凡、但实则相当重要的差事,大多数有志于参加千塔城政治游戏的法师都从那个位置做起。
这两条进展之后,阿洛再次得到与迦涅有关的消息,就是伊利斯的死讯,以及迦涅正式继任家主的消息。
至于这九个多月拆分出来的每个日夜她过得如何,阿洛完全不知道。正如他确信她也完全不清楚他的行踪。而流岩城人的闲聊似乎让他离那些未知的谜底近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开始凝神倾听与他无关的废话,阿洛紧紧抿住了嘴唇。恼怒的情绪才涌上来,就因为骚动的空气乱了节奏。
“啊,要开始了。”身侧的老太太整理好了衣裙,努力将微微佝偻的脊背挺起来。
一群穿着黑色丧服的人从祭台旁侧的小拱门鱼贯而入,到大殿最前方的石质长椅上落座。庄严肃穆的空气跟随着他们涌进来,挤满人的教堂忽然安静得诡异。
阿洛用手帕按掉疼出来的冷汗,缓慢地直起上半身。
他并没有特意去寻找什么,但一眼就在乌压压的黑衣人里看到了迦涅。
是个略侧过来的背影,看得到一丝不苟盘起来的银白头发。面生的、眼熟的人环绕着她站着,等待她率先坐下,于是她的表情反而被遮得严严实实。至少从他这里看不到。
主宾落座,纱幕后的唱诗班开始齐声歌唱。无需伴奏,他们以悦耳的歌喉赞美永恒的静谧,祈求帷幕女士赐予亡者死后的安宁。
棺材在纱幕后的又一重屏风后,神官的高帽探出屏风一截,时隐时现的,只能判断出来他们在绕着棺材挪动。没人知晓屏风后的具体仪式内容。
除了侍奉帷幕女士的神官,生者无缘、也无权探究死的神秘。
回环往复的赞歌让阿洛晕眩。周围人都站起来了,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扶着膝盖撑起从内灼烧的身体。
以白绸布包裹的棺木出现了,两侧各五名神官用浮空术控制着,让狭长的匣子庄严地飘过走道,在纱幕与天顶星空的寂静注视下离开教堂。
送葬的队伍跟在神官们身后。奥西尼兄妹走在最前面。
黑衣让迦涅显得消瘦。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并不怎么苍白,没有受伤的迹象,反倒是末梢略微上挑的眼睛看上去大得惊人。
她与棺木还有神官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一步步走着,目不斜视地盯着棺木尾部垂落的丝绸,好像被失去至亲的哀恸压得丧失了表情。
但阿洛很熟悉这个表情。
她正在全神戒备,已经彻底沉浸在了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感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