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立刻被自己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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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来到贤者塔塔顶。
无论他与上次踏足此地时心境有何不同,也不管外面千塔城的一年四季如何风云变幻,这里始终相同,不受任何侵扰:
没有窗户的环形走廊,右手边的墙面素白无暇,足有一人高的铁黑金属棱从墙上探出来,包裹着长明不灭的巨大火炬。
这些火炬有如神殿的立柱,沉默地支撑着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
终日燃烧的木材材质特殊,没有烟气,还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于是火炬长廊今日也徜徉在恒久的静谧中,除了访客的脚步声,只有墙上火焰传来偶尔细微的爆鸣。
这里有种与幽隐教堂和传火神庙相近的崇高氛围。
对于法师来说,火炬长廊也确然是神圣的。
——左手边的墙面上,映照在洁净光焰下的是一幅幅全身肖像。贤者塔建立以来的每一位魔导师都在这里。
阿洛向来不太喜欢这里的氛围。
他缓慢地沿着走廊向前踱步,目光从每一幅画像的主人脸上扫过。每次有白发金瞳的肖像主人出现,他的胸腔内都会猛地一突。
这里有太多画像属于在其他地方看到过面孔的先贤,包括奥西尼家的先祖们,他们全都可以归为他背弃并且致力于挑战的‘古典学派’。
阿洛从这些画作前经过时,总会觉得画中人注视他的眼神略带谴责。
尤其是现在。
他站在决断的分叉口,只要一步,就会迈上受这里绝大多数法师唾弃的道路。
在伊利斯·奥西尼的画像前,阿洛终于驻足。
画框中的伊利斯比他所知晓的那个要年轻一些。她略微侧身看向画框外的脸容平静,唇角眉梢有几不可见的弧度,透出经过历练的沉稳。
那或许是她人生最幸福安稳的时期。
阿洛默然转身,继续向前走。
这一段走廊墙壁上他眼熟的人越来越多。当然,绝大多数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表情远没有肖像里那么庄严平静。理所当然的,没有艾泽。
阿洛皱了皱眉。他竟然还记得艾泽,这本就是一件怪事。难道神明并没有注意到他离开玻瑞亚又回来?
终于,长廊即将到尽头。
倒数第二幅肖像属于阿洛。
与自己的全身肖像面对面感觉相当古怪,尤其是堪比镜子般逼真的画像。
画中的阿洛穿着深绿色的合身长袍,难得系好外袍金属扣带,没有像往常那样松垮地披着。他发梢带卷的黑发梳得还算整齐,没戴高高的法师帽,而是单手将它拿在手里。
他的身后是迷宫花园某个亭子的立柱。他的站姿看似不费力,背脊却挺得笔直,颜色与衣袍相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外,微笑带着点轻慢。
看上去在邀请画外观众进来和他打一架。
晋升魔导师的那天他应当意气风发,非常快乐。但阿洛想不起来那时具体的感受,一点都不。
肖像画的逼真色彩甚至让他感到有一丝疑惑:他真的在那么鲜亮的世界里生活过?记不起来了。
从某一刻开始,他眼里的世界是褪色的,缺少了一层。
阿洛故意停顿了好几秒,这才将视线转向下一幅肖像。
他知道那属于谁。和许多年前认真的玩笑一样,他们各自的肖像毗邻着挂在意义非凡的长廊墙上。
而上次离开千塔城前,他因为赌气,明知道迦涅的画像已经裱好展示出来,愣是没有过来看一眼。
于是,玻瑞亚最近晋升的最后一位魔导师的身姿终于映入阿洛眼帘。
有那么一瞬,阿洛世界的色彩好像回来了。火炬长廊的肖像画都栩栩如生得吓人,又是真人大小,恍惚间就仿佛与本人面对面。
阿洛急忙后退了一步,险些被自己绊倒。
拉开距离,画框变得更加明显清晰,提醒他面前的只是技艺高超的画作。可阿洛还是无法挪开视线,几近贪婪地盯着画中人。
猩红色华袍曳地,迦涅侧身站立面向画外,面向他。
他下意识先避开了画中人的脸,反而看向她的衣着和肢体动作。
缀有七色宝石和符文饰牌的金链缠绕,略微勾勒出她的腰身——恰好与伊利斯那幅肖像非常相似的角度和动作。
她的双臂微曲,将晨息战矛捧在臂弯中。正装礼服衣袖上半部分收紧,大幅的衣料自肘部如花朵散开,几乎垂落到地,堆积出优美的褶皱。
仿佛被人叫出名字回头,迦涅侧首看向画外,表情动作都自然,却也有些冷冷的。
骄傲、自信、带刺,吝于施舍笑容,这才是那个他记忆里的迦涅·奥西尼。
他又听到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响,抑或是他喃喃的自语声:
‘你猜我们两个,会是谁先‘挂’到火炬长廊的墙上?’
‘谁先谁后无所谓吧。’
‘也是。’
可他们到底还是计较起谁先谁后的问题。‘最年轻晋升魔导师的记录’,认真想想这东西根本不值得,可迦涅争得认真,他也不由自主投入较真起来。
而现在,迦涅那场带给他太多复杂心绪的晋升,已经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明明好不容易成了打破纪录的新晋魔导师,她那么争强好胜,又怎么甘心就此停下?不应该,不应该的。况且,她宁可与他决裂、即便受他误解也要做成的事,怎么就轻而易举地、刚开始就放弃了?!
不讲道理的怒意越燃越旺,阿洛瞪视着画中迦涅的金黄眼瞳,想要逼出一个答案。
可只有他的视野逐渐湿润模糊。
他愤愤地与闭眼的冲动对抗,反而用力睁大了眼睛,盯着画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直到双眼愈发发热发酸。
然后,他终于还是又看见了。
记忆与模糊的画作重叠,他见到了他因为害怕会在梦中重演,于是不敢真正入眠的光景:
爆裂的华光倾斜而下,迦涅略微抬起下巴,金瞳亮得让他心悸。
画作到底是画作,还是比不上她在他噩梦里的样子真实。阿洛自虐似地想。他不禁低低地埋怨:
“我还以为在流传后世的肖像里,你好歹会笑一笑。”
“笑着容易显得不庄重啊。”熟悉的嗓音说,漫不经心的,又理所当然。
阿洛整个人冻住了。
他屏息凝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首。光影幢幢,依稀有眼熟的轮廓在那里,让他的心跳仿佛也要停止。
湿热的东西离开双眼眼眶,他的视野逐渐清晰。
空无一人,只有火炬在安静地燃烧。
是幻觉吗?还是迦涅确实在某时某刻说过这句话?又或者……因为朽坏之枪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鬼魂其实一直在近旁?
阿洛分不清楚。
也不需要分清楚了。
他只知道他必须再次见到她。她的声音,她的体温,她发间的香气,乃至于她带来的刺痛与困惑,他全都渴求。
所以他决定好了。阿洛对着画中人笑起来。他会复活她的。
第79章 永夜-1
阿洛准时睁开眼。
屋里分外昏暗, 床对侧墙上的织毯糊成一团,平时他醒来的时候,上面的图案已经清晰可见。
他在枕头下摸到怀表,六点十五分, 每天他都在这个时段醒来。出错的并不是他的时间感。
阿洛毫无留恋地掀开毯子坐起, 起身走到几步外的小窗前。
窗帘是透光的苎麻质地, 今天也比往常这个时间点颜色更加暗沉。
他挑开窗帘一角张望,外面的天色灰得吓人, 大片阴沉的云压在海岸线上, 几乎与远方海面上升腾的灰雾相接。云朵之间时不时有雪光亮起又熄灭, 雷电移动的速度太快, 来不及看清就已经出现在下一处。
阿洛扯了扯嘴角。来黑礁的第十一个月,他终于有机会见识迷雾海海岸线著名的强雷暴。
糟糕的天气是外面的事,和屋里的人无关。阿洛按部就班地开始新的一天。
换衣服,拉开窗帘,用昨天接好的冰冷泉水洗漱……下巴和脸颊有些扎手,阿洛往盥洗盆上方的小镜子看了一眼。
除非必要,他现在很少照镜子了。镜子里的人瘦得有些脱相, 青色的胡茬明显。
阿洛并不想剃须, 确切说, 生活的一切琐事都让他厌烦。但他深知正是这些琐碎的日常小事支撑起理智,让他不至于在相似的一日复一日中迷失。
所以, 在达成目标之前,哪怕只是徒有其表的模仿, 他也必须做好每一件搭建起平静有序生活表象的琐事。
而且, 迦涅也肯定会嫌弃他胡子拉碴的样子。
剃须的时候,阿洛难得纵容自己想了一会儿过去的事。短短的走神, 他的下颚上就多了一道血口子。
他短促地呼了口气。即便是法师也要手动剃须,仔细想想这件事颇为可笑。让妖精或是人造生命仆从代替自己动手是一种选择。让人不再生长胡须的药水和魔咒也确实存在,只是身上其他毛发也会一并停止增生。
玻瑞亚的魔法似乎很少能够轻松并且彻底地解决问题。
思绪这么一打岔,阿洛今天胡思乱想的份额就用完了。他把脸擦拭干净,确认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记事本。
今天是他造访万有之馆的日子。不知道雷暴天气下,那里的图书馆是否照常开放。
经过希尔维推荐,他来到黑礁‘闭关研究魔法’。
从岛外而来的法师大都会挂靠在黑礁现有的组织下。迦涅待过的永夜修道院背靠幽隐教会,希尔维为他引荐的万有之馆没有信仰背景,是个致力于探索魔法边界的法师互助组织。
万有之馆的名声不算好。
在许多法师眼里,万有之馆的成员只在意魔法,因此在观念和生存方式上已经很难称为人类。也因为这污名,近两个世纪的新成员基本都选择隐藏身份。
没想到贤者希尔维竟然也是万有之馆的成员。她竟然愿意暴露身份,主动牵线让阿洛利用万有之馆的资源。这两件事同样让阿洛惊讶。
表面上他研究的是异界之门的成因和出现规律,希尔维以为他研究的是来往不同世界的法术,而实际上,他在自学亡灵魔法。
万有之馆的理念就是知识百无禁忌,在管制知识方面比贤者塔图书馆要开放许多。阿洛在馆藏资料中找到了不少伊莲没机会收集的亡灵魔法珍本。
他一开始使用万有之馆的资料还很小心,总用异界之门相关的书籍遮掩亡灵魔法的资料。但他很快发现,如果不主动分享,根本没人打探旁人在钻研什么魔法。
每个人都忙着钻自己的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