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偶尔会被一两个渴望听众的家伙缠住,被迫参加对方的魔法成果分享会,阿洛对目前的生活环境没什么不满。
阿洛没有试图寻找迦涅在这座离岛上交的那几个新朋友。哪怕真的见面,他也不知道能聊什么。
在他人眼里,阿洛·沙亚和迦涅·奥西尼是曾经的同门,也是争抢过同一个位置的劲敌。
其实他现在很少会主动去想迦涅的事。
一部分是因为她无处不在。尤其在她生活过三年的海岛上,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产生与迦涅跨越时间同处一地的错觉。还有另一部分原因则更加单纯,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不能停下来细想自己在做什么,否则自我怀疑与厌弃会灭顶。
至于学习亡灵魔法的进度……
亡灵魔法的理论体系并不复杂,主要障碍在于最古老的那批著述都用恶魔族符文写就。与其他神话种不同,恶魔族的‘文字’亚种极多,每个符号能传达的意义也十分丰富,书写者更是经常随心所欲地对符号用法做改编,这导致恶魔语难度极大。
玻瑞亚公开流传的幻术大多数都经过改造,已经不再使用恶魔符文,因此阿洛此前对恶魔语言的了解十分有限,只有几个值得警惕的符号。如果要获得第一纪元乃至更久远的知识,他需要从头学起。
于是前半年,阿洛的大部分时间都扑在了自学恶魔语言上。
他比照着各种通行语与恶魔语的抄本,连猜带蒙地学习失落的语言,同时捕捉记录任何可能与生死有关的资料名目,积累了厚厚一本索引。
学习古语言这个举动本身就消耗魔力。那段日子,每天晚上阿洛头一沾枕头就疲倦睡去,连做噩梦的精力都没有。他竟然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突破了语言的藩篱之后,阿洛又在寻找复活的实践方法上遇到新困难。
原本就数量稀少的亡灵法师们基本各干各的。这导致亡灵魔法的仪式、魔法阵和咒文数量浩大,对于哪种做法才是真正有效的,共识可以说是完全不存在。
阿洛只能谨慎地搜集资料,排除那些看起来完全是疯狂臆想的,归纳出成功率比较高的做法。
唯一能称得上成果的,大概就是他确认了朽坏之枪确实存在,并且外观描述与他见过的枪尖相近。更重要的是,朽坏之枪的效果来自于某种古老的恶咒,而他在某块尘封的泥板上找到了施加诅咒的方法。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清晰明了:
第一,制造状况尽可能接近迦涅的实验体;
第二,摸索出重新链接精神、灵魂和肉|体的方法;
第三,尝试确认复活可行。
第二个目标他已经有了方向。伊莲的藏书库在这方面尤为丰富,阿洛怀疑她或许曾经也想要复活什么人。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要搜索的书库区域,阿洛抬眼看小火炉,坐在上面的茶壶口已经喷吐出稀薄的热气。他掀开餐桌篮子上盖的罩布,捏了三个发硬的圆面包在手里,破开坚果似地逐个用蛮力掰开,而后展平包裹奶酪的油纸。
切开四分之一的圆形奶酪表面爬了白绿错杂的霉斑。他又忘记补上保鲜的法术了。
想了想,阿洛从桌子上拔出小刀,切掉了长霉斑的那部分,在圆面包里各夹了一层奶酪。一边用手指指挥茶水倾泻进杯子,他拿起面包咬了一口。
面包从内到外都发硬了,奶酪也有股晾干的黏胶一般的死僵,但对他来说,吃什么、吃进嘴里的是什么味道都区别不大。
等阿洛迅速用完早饭,外面已经黑沉得宛如夜晚。
笃笃两声,有人在敲窗。
是住在右手边石头小屋里的邻居,一位鼻子让人印象深刻的秃头老者提着灯站在窗外。他也是万有之馆成员,并且两次借请阿洛去做客的名义,迫使后者听了大半天草药学宣讲。
“雷暴要来咯,你是第一次经历吧,今天就锁好门窗别出门啦。”老头并不在意阿洛隔着窗和他说话,不如说松了口气。除了分享草药学发现,他在奇怪的地方很是腼腆。
阿洛点了点头:“需要用防御法术吗?”
“哈!”对方唐突地大笑了一声,随即很难堪的缩了缩脖子,“没用的。什么法术都挡不住这里的雷暴,但这儿的房子用的石头有些特殊。所以一般不要紧。哦,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赶紧随身收起来。”
说完,老者就急忙忙地往自己的小屋子里赶了。
来到黑礁之后阿洛几乎断绝了交际,待人接物的本能都钝了。他怔愣须臾,而后猛地想起还有社交礼仪这回事,冲着对方的背影扬声道:“谢谢。”
对方抬起提灯摆了摆,没回头。
阿洛在原地站了片刻,迅速关窗锁门。他刚把笔记和其他重要物品全都塞进随身的储物袋,外面便骤然炸开震天动地的雷鸣,整座石屋都不禁轻轻颤抖。
雷暴轰隆隆的,简直像是万炮此起彼伏地发射,又宛如最喧嚣的焰火。
刺目的亮光乍现又消失,从窗口漏进来,照得地面一小块反复亮起。阿洛这排小屋在丘陵腰部,俯瞰面朝迷雾海深处的港湾。只要站在窗口就能看清雷暴的全貌。
雷电很快不再仅仅是雪白,更多炫目的彩光自云间劈落,在海面上照出一道道巨大的影子。雷蛇般的电光朝着黑礁奔袭而来,却在击中岛屿建筑物之前不可思议地弯折。
有树木被击中燃烧起来,但黑礁道路边排布的水魔法魔石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火势很快遭到遏制。
阿洛看了几眼便拉上窗帘,他从床下拖出一个旧皮箱,抱着靠到窗下的墙角,呼吸逐渐急促。
他闭上眼,可雷光还是隔着窗帘和眼皮透进来,一层微薄但鲜明的色彩。和那一天让他视野模糊的‘焰火’有那么一丁点的相像。
而这些微的相似,就足够让他动弹不得。
阿洛抱紧了怀里的箱子。这无法自控的惊骇让他感到耻辱。难道他要一直这样,只要沾到任何与焰火相近的东西,就变成这幅样子?
不,不,他其实明明早就收到过最好的焰火了。
就在这个旧皮箱里。这箱子是他从流岩城带走的唯一行李,一路跟着没丢,甚至被他带上了黑礁。
但迦涅死后,他就没打开过这个箱子,只是带着,就仿佛它是一件他不能离开的家具。
也不需要打开。闭上眼,阿洛就能清晰构想出箱子里的东西,和每样物件的位置:
学徒练习符文的旧泥板,一支翠色羽毛笔,曾经还有几封没有寄出的信,以及……一个绒布包裹的、足有半臂长的水晶瓶。
只是知道这些东西在他身边,他就安心了些微。
雷暴的轰鸣和震动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而后,整座岛屿骤然安静下来。
天空仍然黑漆漆的,明明是上午,黑礁却仿佛陷于永夜。
阿洛听说过岛上的规矩,雷暴之后,在天晴之前,不能让灯火透出窗户,否则会招来不祥。
他忽然就明白了‘黑礁’这个地名、以及永夜修道院名字的来处。
阿洛原本并不怕黑。但雷暴后的寂静幽暗无端让人难以忍受。雷光飞溅时他渴望那彩光停下,现在终于消停了,黑暗却如一张收紧的网,勒出各种最深的恐惧,让他喘不过气。
来到黑礁后始终若有似无纠缠他的恐惧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孤身一人,走在一条看不到头的路上。
而他不知道,尽头有没有熟悉的身影在那里。
下定决心复活迦涅之后,阿洛就几乎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喘息犹豫的机会。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思考自己赢面有多大,一旦那么做,他可能就会陷入当初初次到千塔城受挫那时的状态,失去每一天机械地驱使身体起床站起来的力气。
可现在,他好像真的快要忍不住了。
已经快要一年了,可他连第一个实验品都没有。这样下去,他要花多久?他会不会暴露?在那之前,贾斯珀会不会趁他不备让迦涅落葬?如果她的躯体化灰,那么——
阿洛唇间尝到鲜血味道。他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
再这么在这片唤起最糟糕设想的黑暗里待下去,他真的会窒息。
他需要放纵一下,回想一些让他乐观的美好回忆。
于是阿洛急切又笨拙地摸黑打开皮箱,颤抖着摸索,寻找箱子里固定绑好的圆筒状物。找到了,他迫使自己的手稳定,拆开绒布,小心地将水晶瓶拿起、护在臂弯里。
七年前,阿洛十八岁,迦涅距离十六岁还差半年。
他生日那天她笑嘻嘻的,从背后突然亮出这个在她手上显得笨重的水晶瓶,搁在他房间乱糟糟的桌子正中央。
它看上去像个独特的封口花瓶。。
“生日礼物。”
“这是什么?哎,别,别说,告诉我就没意思了。”
迦涅噗嗤笑了,抬手打了个响指:“哦对,为了达到最佳效果,还得熄灯。”
房间里忽然多了一大团黑雾,仿佛坠入宁静的深夜。身边人的存在感反而因此变得更加明晰,十八岁的阿洛无端紧张起来,僵站着不动。
“你在等什么?”迦涅催促,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心脏差点被这一戳弄出胸腔,跳进喉管。
阿洛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自己原本打算怎么回答。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却狂奔着停不下来:
其实这片黑暗就可以是阿洛非常欢迎的礼物。
只要稍微转过去一点,低下头和迦涅说话,就可以半是意外半是故意地用嘴唇碰到她的额头、脸颊,甚至于说嘴唇。这个愿望他不敢在她面前想,他看不清楚她对他的亲昵有多少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更清楚伊利斯很可能对继承人的伴侣早有安排。
但现在周围一片漆黑,哪怕知道是不该有的念头,他仍旧有些控制不住。
七年前和现在,阿洛都谨慎地伸手,缓慢地抚摸,用手指和掌心确认瓶子的质感和轮廓。没有任何机关,这只是一个透亮精巧的水晶瓶子。
他于是吸了口气,仿佛只是对水晶的声音好奇,抬手用指节轻扣瓶子外壁。
一道金光从瓶子底部升起。
光点攀升到瓶子的顶部,无声崩裂,化作丝缕星屑散落。而后是又一道玫瑰色的光,翠绿的,银色的,海蓝的,雪白的,浓紫的……
水晶容器里装着夜空般的黑,那是最合适的幕布,衬托出瓶中焰火的炫丽。
这魔法小装置看似简单,实际上对光魔法细节操作的要求非常高。
瓶子里的光幽幽地点亮迦涅的脸。他可能看上去太惊讶了,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把手背到身后,左右扭了扭才说:“我按照你对艾洛博焰火表演的描述做了个小东西。大概还是比不上真家伙。
“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给你看更好的……最好的焰火的。”
那明明已经是最好的焰火了。
无论是十八岁的那天,还是七年后的现在,阿洛都这么认为。
可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却没能说出口?
第80章 永夜-2
砰。
重物落在门外。
阿洛往外看, 一摞油纸包裹好的信件扔在台阶上。
他弯身拾起包裹,抬头张望时来不及看清送信之人的是谁,就只看到一道身影飞快地掠过这列石屋的屋顶,朝着下一片建筑聚集区俯冲而去。
这景象在黑礁倒也称得上稀松平常。
短则十天, 长则半个月, 通过黑礁唯一的传送魔法阵来往这座海上孤岛的人会充当信使, 为陆地和离岛上要联络的人捎带信件和包裹。
在黑礁上的每个人都会抽签当志愿工,帮忙分拣派发这些书信包裹。阿洛半个月前就当了一整天的邮差, 当然, 和艾洛博骑二轮车的那些邮差不同, 黑礁的临时邮差们都可以用飞的。
阿洛收到的书信向来不多不少, 每次都会有他的,但不会多到令人侧目。
厚度可观的浅色文件袋一如往常来自艾尔玛·索博尔和芬恩·富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