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复生是个错误, 那么你的那位友人根本不会成功。”
迦涅惊愕地沉默。
“他向我事先祷告,请求我的许可。”
迦涅闻言有些难以置信。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阿洛认真祈祷过。
当然,她也几乎没有虔诚地向两位女神祈求过什么。阿洛还在流岩城的时候, 每到聆听宣讲, 他们两个总能找到方法, 偷偷摸摸在观众席间聊天找乐子。
回想起这些,她就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她的想法在神明面前或许是透明的, 希望帷幕女士不会被冒犯。
但或许女神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信徒是否完全虔诚。至少, 从她身后传来的嗓音中听不出任何愠怒不满。
“你的友人还承诺, 之后不会再在其他人身上做类似尝试, ”迷雾的主人说到这里终于顿了顿,“他说得有一些道理。你阻止了那条龙复苏归还,让他得以带回消息。因此,我的判断是,默许你获得新生是相称的报酬。”
报酬。迦涅默默咀嚼这个用词。不是奖励、不是赏赐。
“门附近您与迷雾海的力量会削弱,使得传承中残留的精神有机会复苏,这在您的预料之中?”她胆子大了一些, 忍不住发问。
“答案是否。来自神话种的传承是个隐患, 我们对此有所准备, 但并不确定威胁会来自何处。那条雷龙的计划对我们是个意外。”
幽隐教会侍奉的神明并不露面,神像蒙着披纱, 永远藏在祭台重重的纱幕后。在玻瑞亚人的印象中,帷幕女士神秘、寡言并且莫测。身后的‘女士’却出乎意料的坦白爽快。
迦涅惊讶之余, 不知为何又觉得祂本应如此。
毕竟幽隐教会除了隐秘肃穆, 还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引路人作风彰显的强硬和直接。
既然如此,迦涅让阿洛带回的消息对教会、对女神确然有价值。
想明白这点, 她终于心安了些微。帷幕女士的意思似乎是,阿洛不会为此被追责,她也可以放心活下去了。只是……
“他对我用了亡灵魔法,那一系的法术往往有高昂的代价,他……”迦涅抿唇,她问不下去。
帷幕女士并不吝于给出解答:“恶魔魔法索取的代价往往隐蔽,并且取自施术者自身。他在钻研亡灵魔法时神魂受到的影响很难逆转,他改变的、失去的那部分自我就是代价。”
“可他和过去差别不大……”迦涅喃喃道,话才出口,她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即便是刚刚小半日时间,阿洛也有许多让她觉得陌生的时刻。
但两年多的事件本来就足够让一个人生长出崭新的轮廓。有多少来源于恶魔魔法对施术者的侵蚀,又有多少是阿洛本身?
“他……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恶魔魔法和恶魔一样,公平,却绝不公正。”这评价意味深长。
“我不是很明白……”
帷幕女士叹息,停顿了片刻后说:“祂们还在玻瑞亚的大地上行走时,以生物的情绪为食为乐。因为使用了恶魔的知识而一生背负的多疑和惶恐,对恶魔而言,这是最终上门清算之前等待结果的‘播种’。”
迦涅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追问:“但现在玻瑞亚没有恶魔了,那么,就不会有恶魔找他索取代价了,我可以那么理解吗?”
身后的声音好像笑了,那丝笑意虚幻而冰冷,仿佛只是个错觉。
“只要迷雾海还在。”祂言简意赅地宣告。
紧接着,祂又平静地说:“有一件事,我需要你们去做。”
迦涅心神一凛。神明果然不会只是来和她心平气和地聊天答疑的。
“你父亲在玻瑞亚有合作者,这点我们之前就知晓,但那时候我们认为,那个合作者不值得我们多留意,他们的威胁都有限。然而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内,受我之命行动的仆从们竟然没能找到他。这不正常。”
迦涅深吸气:“我明白了,我会努力找到那个内应。”
帷幕女士对她的表态并不在意,或许祂早已经完全预料到了。祂淡然地继续说:“如果你们能找到那个人,在你这段重新开始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
“现在你的灵魂与精神仍然与躯体捆绑在一处,你作为法师,或许会有非常漫长的一生,但在尘世生命的终点,如果找不到解除恶咒的方法,你的神魂将无法和其他人一样解脱,无法回归灵性之海。”
迦涅默然望着窜动的灰白雾气。无法抵达死之帷幕的另一头吗?她竟然不觉得恐惧。
或许,只是会有一点点的孤独。
“完成我的要求,在你生命的尽头,我会给你一个选择——接受神魂与躯体一起永远消亡,又或是以另一种形式留在尘世,不死不灭,成为我在玻瑞亚的使者。
“这个邀请对你和你的那位友人都有效。”
迦涅感觉到这场奇异的谈话正在步入尾声。她连忙说:“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取决于你的问题。”
“您预料到来自神话生物的传承会有隐患,但仍然容许法师一代代使用它们、保护它们,甚至为了这力量斗得你死我活。这样下去……传承会不会有一天酝酿出新的巨大灾难,席卷整个玻瑞亚?”
身后半晌没有回音。
迦涅背脊紧绷起来,或许这个直指神明意图的疑问还是太大胆了……
“我们那时只是选择了最可行的做法。比起继续受神话种宰割,人类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总比没有好。”
“但是大灾变和传承的真相……”
身后的庞大存在一瞬间鲜明得让迦涅身体打颤。她这说了一半的指摘冒犯了神明。
但当祂开口,那声音又是平和冷静的:“或许有一天,玻瑞亚不再需要以传承形式延续的魔法力量,那个时候,人类终于能够真正地拥有自己的魔法,迷雾海消散也不会招来灾难。
“但那一天还没有到来,至少,我们认为现在还太早。玻瑞亚和玻瑞亚人都没准备好。你那位友人的魔法所处的境遇,就是一个例子。”
那么她现在算是什么境地?迦涅扪心自问。
奥西尼家的传承燃烧殆尽,那些她没能来得及领悟的东西都一起消散了。万幸的是,她已然掌控的知识和领悟还在。
但即便是同样的龙魔法,没了那一缕雷龙神识的共鸣,她可能永远没法施展出以前那样的威力。
没有了传承的护佑和诅咒,她作为法师、作为奥西尼家主之后的路要怎么走?
“我们也很好奇你们会怎么做。”身后的声音顺着她的想法应道。
迦涅大窘,她的想法在神祇面前果然无所遁形。
帷幕女士的声音里这次真正有了近似笑意的东西,这让祂的语声第一次听上去有点像人类,只是相近,绝不等同。祂轻轻地说:
“说不定,你们能证明我们想错了。”
迦涅来不及回答。
“如果还有机会见面的话,或许你能给我答案。”
身后的嗓音在远去,灰黑的海潮与雾气也如打湿的水彩画,扩散为模糊的色块而后退却。
迦涅嚯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阿洛近在咫尺的脸。
他浓绿的双眼直勾勾地锁定她,惨白的脸神色极为空洞,仿佛思绪早已飞到了别处。
“阿洛?”
他应声机械地眨了眨眼,过了一整拍,才像是终于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瞳仁倏地剧烈扩张,呼吸也一瞬间急促。
“这是真的吗?”青年的声音低得宛如耳语,仿佛害怕惊扰最浅的梦。
他的手指不安地分开又紧握,想抬起,却僵在原位。并不单单因为四周空间狭小,任何突然的动作都束手束脚。
随着阿洛这一个动作,迦涅这才注意到身周的环境。
她又躺回了那个贝壳形的水晶棺材里。
只是这次阿洛也在。就这么面对面,身体相贴,却又神情木然地和她躺在同一具棺材里。
迦涅突然难以呼吸。攥住她咽喉的并非纯然的惊骇,不知该冲谁去的怒火、混杂着歉意的伤感浪涛冲击着她,让她感到窒息。
她记忆里的阿洛生气到极点会变得面无表情,但就连那种无表情也是鲜活的。他好像就适合嚣张肆意,讨厌的时候让人气得牙痒,发怒也生机勃勃,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他改变的、失去的那部分自我就是代价。
“阿洛,阿洛,”她喃喃地又念了两遍他的名字,“我没事,我——”
阿洛突然抬手,以拇指按住她的嘴唇,封缄没说完的后半句。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唇瓣上,犹豫地来回挪了挪,甚至往内探了些微,感受嘴唇柔软的温度,还有牙齿那截然不同的感触。
这一刻,他的脸上写满赤I裸的困惑。他眸光闪动,来回打量着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而后,他扯了扯嘴角,以古怪的嘲弄语气问:“看着我的你,我摸得到的,听到的,记忆里发生过的,你醒来又失去意识,所有的……是真的,还是幻觉?”
他侧过脸,鼻尖迟疑地埋进她鬓边的发丝里轻嗅。
就那么在她的发间深吸气,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该死,我以为我不会分不清了,但我又没法确定了……”
迦涅抽了口气,双手捧住他的脸,又掰又托的,终于让他与她面对面,在鼻尖即将相触的距离对视。
“看着我。”她说。
“嗯,我看着。”阿洛脸上仍然是那副随时准备迎接破灭的神色,唇角勾着虚幻的、充满怀疑的微笑。
迦涅狠掐了一下他的脸,加重语气:“好好看我。”
脸颊上鲜明的疼痛让阿洛瞳孔略微收缩。他的神色有了细微的改变。
“我在这里,我没事,”她一个词一个词地说,硬邦邦地用力,恨不得能让声音化作钉子锥子,好把自己的话锤进对方的脑子里,“阿洛,我在这里。刚才只是个意外。”
阿洛略微偏头,确认触感似地,让脸颊贴着她的掌心磨蹭了一下。他又笑,那柔和得不像他的笑声让她不安:“你在这里,但你会一直在这里么?”
迦涅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她哽了一下:“你……希望我在这里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脱出她掌心的吻。
阿洛反手扣住她,倾身压过来找她的嘴唇。和三年前他落败离开千塔城前夜、在奥西尼宅邸卧室里的最后一个吻相似,他不管不顾地吞吃她的气息,每次啃啮辗转,每下围堵和冒进都透出几近绝望的激情。
但这又与那个满月节的收场截然不同。
迦涅环住阿洛的脖颈,手指找到他束发的缎带抓住,揪紧了,像要带他远离,却又随即纵容地将他压得更近。
吐息与唇齿的纠缠紧密再紧密。然而贝壳形的水晶棺侧壁呈弧线,安置背脊是个不太适意的选择。
她抱怨地哼哼了两声,阿洛索性整个人撑起来,留出空间,她得以重新仰卧回水晶棺底部的软垫上。这么说或许很诡异,但睡这棺材的感觉竟然挺不错的,软硬适中。
分心的怪念头只冒了个头,旋即被淹没。
阿洛似乎还是没有完全确信此刻的所有是真实的。对于自身认知的怀疑已经成了他的新习性。
于是只能反复确认。
用目光、用指掌、用鼻尖嘴唇,试探出臆想无法捏造的反应,不厌其烦地确认对方确实存在——呼吸,体温,脸颊上变得浓丽的血色,追着他轻微挪动的眼珠,额际新生的薄汗,滚在唇齿间的含糊抱怨……
一切一切,让他目眩神迷,触手可及。
阿洛好像终于从漫长的噩梦里醒来了。这一次是彻底的,或许。
他迟疑地顿住,单手撑在迦涅颊侧,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烫,大约那是因为他的手同样激动无措地升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