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刚爬上来,还没喘口气,就对上了一无所知走来的宁和目中真诚又带着点诧异的关切之色。青衣男子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得强作无事罢了,顺便,将心中疑惑问出。
而宁和听得他此问,缓缓叹了口气,道:“未经之事与已经之事,自然不同。和虽愚钝,却也知,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之理……既不可追,留恋又有何用,不过徒耗光阴罢了。”
青衣男子听了微愣,随即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行来却难。自古多少风流人物,皆栽在这情之一字上。殊不知,有时越是求,越是求不得。天地造化啊,从不由人。”
宁和听他感慨,却摇摇头,说:“若真求而不得,倒也无甚不好。”
青衣男子闻言,诧异道:“哦?小友此话何解?”
宁和说:“这世上有人以得为乐,便有人以求为乐。就如庄生所言,前辈非鱼,安知鱼之乐?若生来事事轻易可得,难免少些乐趣。心有所求者,为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个中滋味也未必全是苦楚。而即便道阻且长,至少也可知前路何方,这点便已比许多人强。就算最终不能求得,依和看来,也可无多少遗憾了。”
青衣男子静静听完,半晌哈哈一笑,道:“你倒通透!”
说罢,他挥挥手,一指远处道:“好了,你且去吧。前方险阻,可就不是区区幻境了!”
宁和再度朝他拱拱手,也就走了。
青石阶往上,又走了几个时辰。天上日月不换,地上自然也就模糊了时间的界限。宁和心中记挂着七日之约,一刻也没敢歇。好在大约因着体内青衣道人所说的她体内“元气”终于补足的缘故,倒也不觉有多疲惫。
一边登梯,宁和一边觉得,空中好像越来越湿润,渐渐甚至有明显的水雾蓬蓬地扑在脸上。
走着走着,她一抬头,愕然地顿在了原地。就见上方隐约可见远处的石阶蜿蜒着,竟是直直地朝着那瀑布里扎去了!
这……
宁和心头迟疑。
走自是要走的,只是该如何寻个解决之法?宁和虽从前从未生出过往瀑布下穿行的念头,但以常理想来也不太可行,何况还是面前这座如此巨大之瀑布。人若走进去,便不被冲刷而走,也定然承受不起其中水流之力。
宁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些什么解法。倒是随着再往上走,石阶上渐渐有汩汩的水流溪流般汩汩淌下,不过片刻,就将她足下鞋袜给浸得湿透了。
宁和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鞋袜给脱了,又将裤腿别高,改作赤足而行。
离石梯穿入瀑布之处越近,顺着梯子淌下来的水就越多越急,到后来真如踏着一条湍急的小河逆流而上,宁和不得不扶住一侧的玉栏才能稳住身形。
终于,再有十来米便是那瀑布了。如此近的距离,宁和紧紧攥着玉栏,耳中除了隆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水流冲击在石梯上溅起的水花有若巨浪,扑得宁和头脸浑身无一处幸免,险些要眼睛都睁不开。
她抓着栏杆歇了会儿,还有心情低头瞅了瞅手中拎着的鞋子,苦中作乐地想:早知如此,自己方才可真是多此一举。
要怎么过去?
这水如此之急,冲落下来之力重逾千斤,连带着脚下石阶都在颤抖。宁和一点儿也不觉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能顶着这水跑过去,且还不知这瀑布有多厚,估摸少说这也有个三五米,真要强闯,怕是十个她也不够死的。
宁和扒着玉栏想了半天,一无所得。接着,就在此刻,她抬手抹了一下脸上水珠,不经意间侧过头时却忽然发现前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立在水流中间。那处距离瀑布近极了,又被哗啦啦的水雾遮掩着,叫宁和方才都没能发现。
她蹭着栏杆往前挪了几步,抬手遮着眼睛定睛看去,发现那竟是块竖着的黑色的石碑。碑宽三五尺,足有人高,立在湍急水流之中纹丝不倒。
宁和思考片刻,先把手中剑别回腰间,又有些艰难地把鞋袜重新穿好,一手捉着玉栏,身体竭力朝着石碑靠过去,想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宁和隔着水花辨认:“穿……瀑,诀。”
看着像是则什么法门,名称也简洁直截得很。宁和一看便明,既名“穿瀑”,想来是学了这法门,就能过这瀑布,于是心头松了口气。
也当如此。否则既是考验,岂有无解之理?
比起名称,下面具体内容的刻字则要小一些,宁和几次尝试也无法看清,干脆将心一横,拔出剑来,屏吸凝神松开玉栏朝着石碑方向就是纵身一扑,整个人扑到了那石碑上。此处离瀑布太近,水流之急,宁和只觉有如大锤砸身,忙反手以剑横在碑后将自己卡住,方才没有被立刻冲飞出去。
宁和将头往碑后埋了埋,借着石碑的遮挡呼了口气,慢慢调整方位,终于得以开始阅览这碑中所写。
正如她所想,石碑上记录正是一则法门,为身法类,具体是需所习者以瀑布之力锤炼己身,以达身轻体灵同的时兼具坚韧无匹之效。
宁和眉稍刚松少许,就看见了这石碑最底一行所附之语:“以告后来者:此碑之后曰青云瀑,宽丈余,一日长一丈。若逾三丈,则断不可过也。”
一日长一丈,不可逾三丈。宁和神色微沉,也就是说,自己需得在第三日之前领会此法,否则便再过不去了。
时间如此紧迫,宁和心神顿时紧绷起来,双目紧盯碑上刻文,潜心研读,渐无旁骛。
水声之中,一道青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宁和身后,手中撑着把白色油纸伞,立在玉栏上静静注视着宁和。
片刻后,轻声自语道:“便看你一身天赋如何了。”
却是那青衣男子,他不知上何处把衣服头发烘干了,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继续跑来盯着宁和这边。
千年来多少人于这梯上来来往往,却已许久没有像这样一波三折般,将他心中好奇之情久违调起之人了。左右闲来也无事,总要看看。
宁和许久没有在如此压力之下读书了,上一次,大约还是年少科考赴试之时。这碑文不知于多少年前刻下,古语兼古字,读来十分晦涩难懂。于平日的宁和而言,研读起来自是乐事一桩,可在如今这种紧迫情形下,就只让人头疼了。
宁和花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才将碑上所写第一段所述领会明了。可这其中内容,是叫所学者找一“小瀑”,即最多不过十来米之瀑,尝试练习几番,然后换几十米的“中瀑”,循序渐进,最后才是上百米之“大瀑”。
宁和抬头看了看面前天河般的青云瀑,心头苦笑,这何止是“大瀑”,说是“巨瀑”才更恰如其分些。
这便是难点之二所在了,不仅叫来者时间紧迫,还全无尝试与练习机会,学后初次就得直接挑战面前这最大的瀑布。若不成功,轻则也是重伤。
耳畔隆隆水声方才听来只是有些嘈杂,然而此刻,却莫名多了几分催促与震慑之意,直搅得人心头不安宁。
越是此时越忌多思。宁和深吸口气,将一切摒出脑海。
就着单手吊挂姿势,立在湍急水流中间参悟法门,身上被水溅得浑身湿透,时不时还得抹把脸,喘息都十分困难。
连栏杆上的青衣男子看着看着,都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知不觉间,一日已过去。
青衣男子已经坐了下来,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他心里清楚,面前这道关除去明面上的两点外,还有第三处难点,那就是这天上红日。
红日不落,人就难知具体时日,就得留心算着,还总得忧心自己是否算错,是否已来之不及。学一新法门,重之在悟。而悟之一字,最须,专心致志。
第三十九章
宁和睁开眼,
深吸了口气,像是欲将心头焦灼尽数吐去。
碑文晦涩难懂,她耗费许多功夫才将其中之意大体领会。而方才, 宁和头一次试着依照碑中所述将体内灵气运转了一回。她如今挂在碑上打不了坐, 除了强自静心之外, 也别无他法。好在万幸,过程还算顺遂。
这穿瀑诀所学第一步, 便是叫所学者以内府灵气注入体内共七十有九处穴道,再激发这些灵气,使其中经脉相连。连成了,便算打下了此法之基底。
为了找准各处穴道方位,这还是宁和自入门以来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内视体内。细数经穴脉络下来,尤其内府之处,有如传说中的须弥芥子,直叫宁和心中大呼玄妙。
人体穴道何等精细,加之宁和对自己内府中所纳灵气调用也还不甚熟练,更是一点也不敢分心,也就无法再觉察出外界具体过去多长时间。
故而, 当灵气注入完成后,宁和尝试着激发, 虽是立时就贯通成功了, 却也不敢生出丝毫懈怠, 立刻就要再接着催发第二回 ,使这经穴网络彻底成型。
宁和以心念领着灵气沿着走了几个来回,体内便自然生成循环, 再不用她留心去引导。
基底打成,下一部分, 就是要练具体身法了。
可此时此处,又哪有什么地方可供练习?
三日之期如大山般压在头顶,宁和匆匆将身法要诀读过几遍,再紧盯住碑上图影片刻,将其中动作映在心底,便将手一松,任自己被扑面而来的水流冲卷而下。
沿着石阶大约滚落了有十来米出去,宁和终于找准时机,一个翻身成功跳起,依照法诀动作踏着水浪朝前腾挪几下跳上来,落回到了这方石碑面前。一套动作看着虽还生涩得很,但到底没跌跤。
栏杆上原本翘着支腿坐着、有些百无聊赖地低头摆弄手中白伞的青衣男子见状,眼前一亮,抚掌道了句:“不错!有几分样子了。现今才过一日又两个时辰,再练个百千回,兴许能过!”
那边,宁和已经开始练第二回 了。这一回她故意将距离拉得更远了些,有些勉强,也仍上来了。紧接着又是第三回,第四回……一刻也不停歇。
青衣男子看得面露满意,点了点头自语道:“这回终于算是来了个好苗子。嗯,吾心大慰啊。”
他又再守了几刻钟,觉得此女多半是能过了,便低头拍拍袖口,想着趁此时间往别处去看看。正要走,就见已上下来练了十几个来回的宁和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扶着石碑,微微抬头,神情凝重地望向瀑布方向。
青衣男子惊了惊,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这就想闯了?这年轻人,怎的如此沉不住气!”
随即,他便也想到,宁和瞧着并非急躁之人,此举恐怕是拿不准时间,逼不得已决定强行一试了。
不由叹口气,道:“可惜。”
这水瀑之力何止千钧,把握不好轻则都要重伤当场。即便有自己出手相救抱住性命,却也断然没有再试之机了。
青衣男子不现身形,下方的宁和自然不知有人正在旁观品评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却如男子所想,宁和因无法得知时间具体已过多少,只能竭力加快练习速度。她心中想的是:水上跑与瀑中跑全不为一种形式,自己既寻不到合适的水瀑,那再踩着这水练多少回也都无济于事。既然久拖无用,倒不如一将动作熟悉就直接闯一闯,水瀑窄些,兴许还能多几分机会。
最后默念一遍要诀,宁和将心一横,纵身而起,一头便朝着轰隆瀑布之中直扎而去。
青衣男子哎呀一声,忙抽出拂尘来准备出手救人。
然而一息,两息,数息过去,面前瀑声震耳,却不见有人跌落出来。
青衣男子将眼瞪大:“这——还真过了!?”
他赶紧跟着穿过去看个究竟,竟真在瀑布后方瞧见了伏在地上咳嗽着的宁和。
——还真过来了。
宁和咳了一会儿,慢慢地撑着地面爬了起来。青衣男子一看她那煞白面色,便知她定是在穿瀑时震伤了内腑,伤得还不轻。但伤是伤了,却也硬撑着挺了过来。
身受千钧之力、生生压得内腑重创是何种感受,青衣男子再知晓不过,心头不由对宁和更多几分激赏之意。忍性过人者,身心坚韧,最能在这漫漫道途之中走下去。
随即就见宁和颤颤起到一半,撑着地面的手臂一颤,又跌了回去。头垂着,血液顺着唇角滑落下来,一滴滴滴落在湿漉漉的石阶上。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走上前,伸出手将她一把扶了起来。
宁和此时正眼前发黑耳中轰鸣,迷茫了片刻才转头看去,看见青衣男子,有些费力地道:“多谢……多谢前辈援手。”
青衣男子瞧着她:“你这书生倒真狠心,拼着命不要也敢硬闯。我记得你说你走这一遭不为求仙,就为求一颗珠子,还是为别人求的。我起初不信,现在倒信了,就是觉得你这人要么是傻,要么就是失了心疯。”
宁和慢慢喘息着,摇了摇头,只说:“尽力……而为罢了。”
“尽力也没用。”青衣男子道,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这最后一段,你必无法过去。不过你能走到此处,已是十分罕有,离开之时仙梯也会有奖赏予你发下,不比你心心念念的那珠子来得差。”
宁和闻言,抬头看去。只见前方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穿过那青云瀑之后,面前是处颇大的洞穴。洞口有块几丈见方的平台,积着及膝来深的水。一路蜿蜒而上的青石阶到此处,终于走到了尽头。再往里,就是洞穴内部了。从宁和这里望去,隐约可见里头石壑纵横,幽幽暗暗,深不见底。
宁和望了片刻,目光绕着洞口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刻字,便问:“敢问前辈,此洞可有何名?”
“无名。”青衣男子说,“谁耐烦给个破洞子取名。”
宁和听了,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心道:外头瀑布为青云瀑,这内里山洞却是“破洞子”。它若知晓,可得是有几分委屈了。
青衣男子瞥见,顿时大为惊奇:“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你莫不是当我在蒙你么。我便实话同你说了,这登仙梯最后一途就在此洞当中,而你是如何也过不去的。”
修仙之人内府纳灵,自有运转调息之效。宁和歇了这一会儿,已经缓过了些。她一面缓缓朝着前头洞口方向走去,一面道:“能过与否,都是要走一遭的。而前辈所言,乃至我笑与不笑,又有何关系呢?”
青衣男子听了,挑了挑眉,打量宁和背影两眼,忽道了句:“小友如今,倒是比初见时要来得洒脱了些。”
宁和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着头笑了笑。是啊,可不就是洒脱了些。她在书院里做了整整二十年夫子,成日伏案诗书笔墨为伴,养得一身礼教条框。如今现在到了这崇山峻岭之间,踏上这渺渺求仙之途,所见样样皆新,所遇皆是险阻,倒渐重拾起了几分年轻时的莽撞随性来。
青衣男子几步跨来,与她并肩而行,口中道:“怎会无关!这洞中难走,你伤势不轻,便就此停下歇一歇,时候到了自可出去。横竖也过不去,不若省些力。”
“多谢前辈相告。”宁和温声道,“不过晚辈既来了,还是想要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