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脚下这一条路, 宁和别无选择,握紧了手中寒水剑,慢慢踏入云雾之中。
里头的雾堆得极浓,能见不过一二米见方。不知为何,一走进来,外头那瀑布的轰隆隆水声便一下小了,耳畔只余呼呼的风,不一会儿,连这风也远去了。
周围极静,宁和一个人笔直前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桥。
宁和停住脚步。
只见石阶延伸至此处戛然而止, 像被人拦腰切断般整齐。断口处空荡荡的,雾气之中只余一根孤零零的圆木静静地搭在中间处, 一端搭在石阶上, 另一端向雾中隐去。
这是座独木桥。
搭桥的圆木瞧着年岁已久, 表皮上泛着潮湿的深色痕迹,下方隐隐附着层深绿的苔藓。
宁和抬手横剑于前,踏上了这根圆木。
浓雾还在, 使人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这桥下究竟是何情形, 只能沿着脚下的独木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过了会儿,宁和突然感觉到这木桥在微微地颤动,忙停在原地稳住了身形,握紧剑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这颤动,是从前方传来的,有什么东西正从独木的另一端过来。
随着那东西越靠越近,桥身的颤动越发剧烈,宁和不得不随着缓缓挪动脚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跟着跌落下去。
“沙沙……”
伴随着脚步的细细挪动声,一道黑影由远及近。那影子远远瞧着像个人形,宁和一眨不眨地望着,片刻后神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只见面前从雾中走出的,竟是个身形佝偻,身穿灰褐麻衣、满头白发的老太!这老太右边手臂上还挎着个灰扑扑的竹篮,篮中盖了层枯草,也不知其下装了些何物。
这老太也看到了宁和,身形顿时僵了僵,畏缩地停在了原地。
独木之桥,自然只能容一人通行。
宁和注视着她片刻,躬身一礼道:“长者先行。”
说罢,目视着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这木桥既滑且窄,极难转身,且于此地遇见,虽对方瞧着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宁和却也无法全然放下警惕来。像这么彼此正面着,也能安心些。
见宁和退让,那老太迟疑了片刻,也慢慢地跟着她走。
宁和来时走了有一刻来钟,退回去时因倒退着走要慢得多,花了接近两刻钟。
一踏回青石阶面,宁和便往旁一让,让出路来叫这老太过去。
那老太颤颤巍巍地从木桥上下来,拿看了宁和一眼,紧了紧手中竹篮,一声不吭地以一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速度跑走了。
看得宁和忍不住在后头道了句:“石阶路滑,老太慢行!”
随后,当她再次想要踏上木桥时,却忽地发现桥边的地上落了根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是截掌心长短的圆木头,应是方才那老太落下的。
宁和回头看了眼,那老太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她想了想,将这根短木别在了腰间。
第二回 走在独木桥上,宁和更加小心了些。然而这回在走了一刻来钟之后,脚下却又一次颤动起来。
只不过,这回的动静却是从她后方传来的。宁和眉头一皱,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同一来向的人,让自是让不了的,只能走快些。
宁和已经尽力迈大步子了,然后身后动静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桥上奔跑。
又有何人能在独木之桥上奔跑?
再走也是走不过的,宁和于是干脆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忽地,颤动停了。来者停在距离她约莫有半丈左右的位置不动了。
这距离,宁和刚好能从雾中瞧见一个隐约的影子,但却又无法看清具体模样。
然后就听那影子开口了,冲着宁和轻柔地唤道:“青骓……青骓……”
宁和浑身一震,豁然回身过去!
她在这独木之上强行转身,脚下木头颤动,险些一脚滑落下去。
而此时此刻,忍不住跟了过来、藏身在云层之中的青衣男子见状,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指着她骂了声:“蠢物!一点教训
不长!如此简单的幻境也能将你轻易骗去!”
这声音是母亲的,宁和绝不会听错。她以剑点在独木上,勉强稳住了身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那黑影走去。半丈的距离,一眨眼就到了。
“娘……”
那黑影朝她张开手臂。
宁和眼前一黑。
她先是觉得有点冷,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这感觉好熟悉。
“青骓……青骓……”
有一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侧,宁和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床前半蹲半坐着的一团鹅黄色身影,熟悉得叫她心颤。熟悉的香气袭入鼻端,熟悉的发丝拂过肩颈,熟悉的笑容映在眼帘。宁和怔怔地抬头望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半晌,轻轻唤了声:“娘。”
出口声音沙稚嫩而沙哑,听得杨氏一下心疼地皱起眉头:“青骓,勿再多开口。等药来了,娘喂你喝下,你再睡上一觉,就当好了。”
宁和听话地点了点头。随即,有些怔怔地从被中掏出手来,举至眼前看了看。这只手细幼,五个指头小小的,显是属于孩童。
宁和静静地注视着这双手,然后被杨氏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塞回了被中:“勿玩闹。当心着凉。”
宁和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应是自己五岁那年,刚刚得到青骓这个名字的时候。宁和记得,那应该是一个秋天……她贪玩,冒着雨跑到后院,一不小心绊倒摔进水塘。被捞起来之后,生了好大一场病。
宁和慢慢地回忆。
在她的老家,依照传统,小孩在长到五岁以前,无论男娃女娃,都是什么名姓也不能的,父母家人都只“孩儿、小子丫头”的叫。据说孩子都是天上送来的灵,若是五岁前起了名字,那灵便能醒过来,想起来自己从何处来,就会又回到天上去。
宁和的小名,是她父亲取的。时隔太久太久了,记忆中父亲的面貌已经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日父亲抱着自己,考校了几个问题。自己应是答对了,父亲便大笑着抚着她的头顶,说:“吾家千里驹,不输男儿!”
自此,宁和便有了来到这世上的头一个名字:青骓。青骓,在她们那儿的话里,就是上等小马的意思。旁人都说,不太像个女娃的名。
在她静静躺着发怔的时间里,杨氏已从外头端了药碗来。脚步声响起,又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高大人影出现在了门前。
“青骓如何了?”那人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疲惫。
杨氏回过头,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已醒了。只是瞧着无甚精神,我看着心疼得很。”
“醒了就好!”来人顿时笑了,走进来将杨氏双肩揽了揽,宽慰说:“娘子勿忧。我们青骓儿如此聪颖,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杨氏也笑了,轻轻将他双手抖落,端着药碗走到了宁和床前,蹲下身来,柔声唤道:“青骓,来,将药喝了。”
门口那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伸出双臂将宁和从被中抱了起来。
那双臂是如此有力,怀抱是温热的,宁和怔然,从鼻端嗅到了那人袖中一股墨味儿。
她转过头去,仰头望着这男子。原来父亲,竟与我长得是如此的相像啊。
宁和一生来,众人便说她眉目肖父。越长,就越像。而此时此刻,宁和注视着面前这张面容,几乎有种揽镜自照之感。只除去轮廓硬朗些,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但细看,其实又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二者双眸形状颜色皆相似,也皆都清澈,区别在眼神。此时的宁父,目中是明朗有神的;而宁和的眼中,则是一片有如湖水般的沉静温和。
宁和看了一会儿,心里慢慢想道:难怪。难怪……
宁和看得有些久了,宁父神情莫名,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青骓儿?看着为父作甚,快转过去,你娘喂你吃药呢。”
“让你久不归家,她自与你不亲近了。”杨氏在旁笑了声,对宁和道:“青骓,来,这边,张嘴。”
入口的药液温热而苦涩,一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床边杨氏音容笑貌,也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还有揽着她的父亲,他的模样甚至比宁和自己的记忆还要更清晰,就好像他当真出现在此了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只除了一点。宁和记得,自己如今早已不是五岁稚童。三十有六,已近不惑之年。
于是宁和喝完药,倚在宁父怀中,望着收起药碗,将要转身离去的杨氏,轻声道:“娘。”
杨氏回过头:“嗯?”
宁和又抬头看了看宁父:“爹。”
宁父低头,也笑着应道:“嗯?”
宁和撑开宁父的胸膛,从床上翻了下来。杨氏忙伸手来拦:“青骓!当心着凉!”
宁和却往后躲了躲,站到床边,面对着目露怔然的二人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曾教儿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今儿与人有诺需行,是故,父母尊亲在上,青骓叩别。”
第三十八章
杨氏与宁父的神情皆是一怔,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宁和面前,望着她,与这屋中宁和记忆中最熟悉的一切一同慢慢地化作了飞灰齑粉, 簌簌飘散。
宁和静静跪在地上, 直到那地碎了, 她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独木桥上, 之前那向她伸出手的黑影也不见了。
徒留宁和原地有些茫然地独立了片刻,转身继续前行。
就是不知是否错觉,宁和总觉得自己恍然间好像听见了周围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噗通”落水声。然而四处都是浓雾,她也没法去探个究竟。
又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宁和发现自己终于将这座木桥走到了头。当她再踏上青石阶,回头望了眼雾中孤零零的独桥,心头只觉百感交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她回过头,看向前方。雾渐渐散去,头顶金红的阳光穿透进来,将周遭一点点照得分明。
还是那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石阶, 白玉栏。宁和定了定神,正想迈步向前, 忽一打眼, 竟见前方几步外栏杆处似乎蹲了个人。那人垂着脑袋叉着腿靠在玉栏上, 瞧着十分萎靡。
宁和走近几步,试着出声:“兄台……啊,是你。”
只见那人抬起头来, 雾蒙蒙的面庞,正是方才那青衣男子。只是这人此刻身上头上都湿透了, 瞧着实在有些狼狈。
宁和不由惊讶道:“前辈,你这是?”
青衣男子摸了把脸,郁郁地看她一眼,道了句:“无事。”
又问:“你这回怎出来得这么快了?”
这事儿能怪谁去?
原来宁和第一回 过幻境的方式太过离奇,叫这青衣人心头起了好奇之情,特意跟了过来,想看她要如何过这第二境。
按理说,第一境名利,考求道之心,凡品性出众、心志坚定者都可过,对于这些能来爬这登仙梯的人来说,其实并不算有多难。而这接下来的第二境,才是最难的。人生来有七情六欲,任你再聪颖机敏、天赋异禀,但凡是人,便难逃爱恨。这登仙梯第二境,取的便是登梯之人此生情爱所系最深之处拟出幻境,千年以来叫无数登梯者折戟沉沙。
这青衣男子跟过来,心想宁和前头第一境都能折腾这么久,这第二境,也不知能过不能。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连一炷香都没到,幻境就碎了!而刚找了个地儿藏身,正有些走神的青衣男子猝不及防,当即就掉了出来,独木桥太窄,仓促间无处落脚,以至直接摔下了桥。桥下乃是无边雾海,便是掉进去的是青衣男子本人,也免不了落个浑身
尽湿的狼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