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怎样分下来这一丝……宁和想了想,试着用心神将心尖火摘下,包裹着、隔着焰火小心地去触碰那中间的寒水珠。
轻轻地,一下一下。莫名叫宁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冬日。
家里的水缸时不时会冻住。那时她就得哈一口气,用手去将那些缸口的冰层给扒拉下来,寒气顺着五指上来,直冻得人脑中发昏。
宁和试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么徒手是弄不下来的。于是试了试,在自己体内凝出了一把银针大小的小剑来,灌入灵气,操纵着这剑隔火去割那寒水珠。
此行有些考验技法,用力超过了,叫那剑尖捅破火焰触碰到寒水珠——宁和开头就体验了几回,那感觉,就像整个人一下掉入冰水之中浸了浸。大概较天雷劈顶也差不了多少了。
宁和试得脸色青白,身上又冷,又出了一身的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宁和嘴唇微微颤抖着无声叨念,只觉得这一二刻钟功夫,自己对手中之剑掌控能力简直进步得比前头练的那一个月加起来都要来多。
功夫深处铁杵成针,千难万难,总算叫她凿下来了一丝。
宁和吊着的一口气马上终于松下去,立马将剑影散去,小心翼翼地用神魂去捧这落下来的一丝冰蓝。
与它触碰到的一瞬间,宁和身上的冷汗“咔咔”地结成了冰。霜花攀上她苍白而微微湿润的脸侧,如同织上了层洁白的面纱。
好在这寒水毕竟只有极细小的一丝,这冰霜只是冻在了她的皮肤上,未能冻进血肉。而宁和去捧这丝寒水的神魂,也只是冻蒙了片刻便很快缓过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薄薄的碎冰便簌簌化作碎屑抖落了下来。
接着,宁和将这丝寒水沿着经脉送进了自己的丹田之中。寒水入府,很快便自发附着在了最中间的那枚金丹之上,将圆圆的丹丸上也裹起了一层细霜。那霜又很快被一点点甩落下来,顺着内府中涌动的灵气传向她的四肢百骸。
若要具体形容,宁和觉得此刻的自己真像村里头那台龙骨水车卡进了根木棍,一顿一顿的。这些内府中新流出的的灵气过于森寒,时不时便要将过处的经脉微微封冻上片刻。倒未曾完全堵截,就是运转起来不太自然。
宁和心中知晓,再往后,就是一段时候的水磨功夫了。等她将满身经脉磨通畅了,就算成了,就又可以再去凿下一丝。就这样如同蚁噬般,将整滴寒水一点一点化进体内。
宁和专注一事时,常易将周遭一切忽视。因而当她再睁开眼时,就见祁熹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火焰已收了回去,此时就立在她身畔,正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
宁和忙收功起身,张口先呼出了一口寒气:“熹追。”
祁熹追见了,便道:“你用了那寒水?”
宁和点了下头:“是。”
她笑了笑,有些高兴,道:“还算顺利。”
宁和方才匆匆看过,发觉自己已将那寒水珠化了三一之数。经脉之中寒气骤增,叫她一时还不太适应。就如祁熹追之前浮在体外的火焰一般,宁和如今若伸手去触碰些什么,相接之处轻易便要冻起一层冰霜。
“不错。”祁熹追说。
她虽说的不错,可脸上神情一点也不像不错模样。宁和见了,也将那点喜色收了回去。
“怎么了?”她问。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她袖中垂下的手上。宁和顺着看去,将手抬了起来,随即自己先愣了愣。
许是因自幼习字,加上身量生得高,宁和的五指较寻常女子来说要长上一些。也因常年捉笔悬腕,她的指间有茧,腕处有细长的青筋。
而此刻,这双手已变成了金色。从指尖到手上纹路,无一处不均匀,金得十分纯粹。
心性使然,宁和见了自己金灿灿的手掌,第一反应未有惊慌,将五指并拢又摊开,反倒有些新奇。
祁熹追皱着眉,一手搭上她的肩头,往下利落一扒。
宁和吓了一跳,转头瞧见自己肩头滑落的衣袍下意识去拢。
却听祁熹追说:“已至肩处了。”
宁和怔了一下,低头去看。发觉正如她所说,自己的半个肩头以下,都已经成了金色。
宁和问道:“熹追,你可知此为何物?”
第五十章
“我所知亦不多。”祁熹追说:“我派中人千年来多走宝、药二道, 于器之一道所录不多。只知门内有前人书简,言金河之中臭金水,沾之跗骨, 善者为金色, 恶者为墨色, 蔓至全身即化为茧,药石无可救。”
说这话时, 祁熹追看着宁和,想看她是何反应。
“善者为金,恶者为墨……”宁和沉吟道,摇了摇头:“这世上虽分善恶,然而人性本自混沌中生,又哪有什么纯粹的善与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金灿灿的五指,笑了笑,说:“我非纯善之人,可见此言不可全信。”
祁熹追道:“金水都已蔓到肩头,你还笑得出来。就当真不曾忧心?”
“忧心自是有的,可忧也无用, 不如索性从容些。”宁和坦然望向她:“我这条性命本就是为贵派金煌真人所救,如今上无父老, 下无幼儿, 无牵无挂。走这一趟, 我心中有所准备,知其艰难。便当真死了,也算得其所然。”
“好。”祁熹追黑眸晶亮, “我辈修士,就当如此。不愧为我祁熹追之友!”
她一高兴, 抬起手掌就往宁和肩头一连拍了数下,险些将她拍倒在地。
宁和忙拿手架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躲了躲,口中道:“你既已调息完毕,我二人便继续前去罢。”
“嗯。”祁熹追点头,道:“先往九重阶。”
二人来到殿后玉阶之前,宁和抬头一看,发现如今这阶只剩了八重。
等走近了,又看清,原来还是九重。只是已经去过的第一重沉入了地下,留在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层平整轮廓。
宁和低头去看的功夫,祁熹追已经纵身上去了,她也赶紧跟上。
踏上玉阶,眼前一花又来到了那处密闭房间,架子、布置陈设都与上一层别无二致,只是架上的物什有所不同了。
室中并不算明亮,也无灯烛,但架中灿灿宝光将这屋子里头映得有如白日。
宁和被晃得有些眼花,下意识出声向祁熹追问道:“熹追,我该
拿个什么?”
“你拿你的,问我作甚。”祁熹追的声音隔着几排架子传来,顿了顿后,又说:“你如今还未学袖里乾坤,也未学御剑而行,或乾坤囊,或飞舟、飞梭之类,自己选罢。”
宁和听得笑了笑,也就走近那些架子挨着去看。
她心中思量,觉得要个乾坤囊好些。熹追所说的袖里乾坤,宁和在书中读到过,知道是修行之人的储物法门,很有些难度,不太好练成。而这乾坤囊,顾名思义,向来就是储物之囊,拿上一个,装些食水之类,那可实在能方便许多。
乾坤囊……
宁和口中默念着,目光滑过一排排各色宝物,专去找那些布囊状的。
稍顷,她停在了一扇放了各色囊袋的架子前。架上一排排一列列,有圆有方,各色锦缎珠光、各色绣花绣纹,或饰珠玉宝石、或缝贝壳金银、或坠流苏络子,琳琅满目。有的还带着香味儿,说是香囊也不为过。
宁和望着这些囊袋迟疑了片刻,刚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问,就听身后祁熹追的声音淡淡道:“放在一处的,大都差不离。你随意拿一个便可。”
宁和听了,便伸手取了个白底绣兰花坠淡青色流苏的。
她虽是女子,却自小便几乎没用过什么钗环脂裙。后来往县学读书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太突兀,更是总做一副寻常书生打扮。常年如此,自己也就习惯了,喜好也自然偏向了简单素净。
宁和将这枚兰花布囊拿到手,只觉触手光滑无比,一摸便是上好的缎子。她将袋口系绳打开,心念一动,发觉里面约莫有个三四尺见方大小,按她原先所想的,放些书本食水是够够的,于是满意地将它挂到腰间。
祁熹追看了眼,没说什么,道了声:“走吧。”
许是心情不错,这回没等宁和自己问,祁熹追便开口与她讲起了这器道的第三层。
她二人站在弟子殿门下,面朝着殿门外的通道口。
“此为三色蚁窟。”祁熹追说,语句是她一贯的简洁:“此窟据传为青云子手中法宝,窟中生有红、绿、黑三色蚁。其中红蚁可噬金,绿蚁可织丝,黑蚁可攻敌。蚁窟深处有蚁母,其唾生酸水池,下层入口,则在那池中。酸水蚀人,欲想入池,需取红蚁所吐之赤铁为甲,绿蚁所织之青布为衣,方可不受其害。”
宁和听了,点点头:“我知晓了。”
祁熹追便道:“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通道之中。
这通道宽且平整,洞壁上还留存着一条条横竖斑驳的细细痕迹,想来是那穴中之蚁挖掘所留。道两旁有灯柱,样式与宁和在弟子殿中时所见一样。
祁熹追双剑在手,走在前方,宁和提着寒水剑落后两步。
没走多久,洞子就开始分岔,还一下分作了四条,洞又分洞,盘根错节有如人之经脉,复杂无比。
祁熹追走得十分笃定,想是手握地图。宁和也没问,只紧跟在她后头。
这洞里什么植物也没长,连杂草都未有一根,干干净净,简直像是有什么人在每日打扫着。
祁熹追一直万分警惕,神情紧绷着像只狩猎中的犬。宁和的方向恰能看到她一双绷紧的耳朵,不由眼观鼻鼻观心,万分惭愧地在心中严厉告诫自己不可由此想起书院里头养的那条大黄狗。
她知道熹追应该是在防备她说过的用来“攻人”的黑蚁。宁和从前只见过凡间那些米粒大小的小蚁,有些想不到这黑蚁会是何种模样。不过既能掏出这么大的洞穴来,想来体型应该不小。
没过多久,她就亲眼看到了这种蚁。
——何止是不小,简直大得惊人!
宁和如今结丹了,已有了些感知能力。忽然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时,她刚想开口,就见祁熹追停下了脚步,双剑交叉横于身前,神色如临大敌。
宁和赶忙也跟着抬了抬剑,将阴剑剑式起手摆出。
地上土粒颤动,像是前方有千军万马正在汹汹而来。却又未有马蹄点地那样的声响传来,相反,此刻洞中甚至是寂静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更叫人心头发慌。
宁和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潮水,水中还有波光——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潮水,洪流般沿着地面涌来的,密密麻麻,分明是一群群黑色的虫子!
它们形状上看着倒与寻常蚂蚁无二,然而却个个都有狗崽大小。那些闪烁着的也不是什么波光,而是这些大黑蚁嘴上尖厉的牙齿与一对镰刀般的前足!
实在太多了,层层叠叠地涌动着,宁和看着只觉得心头发麻。
祁熹追已经动了起来,双剑一挥,便是一道刚猛火风刮出,将那黑蚁烧倒一片。片刻间,洞中竟随之弥漫起一股奇特的焦香来。
宁和:“………”
宁和定了定神,纵身上前,与祁熹追并立。以二人默契,不必言语,便自然地分作了一左一右。
宁和朝左,一剑挥出。
她在弟子殿中打坐的功夫,已将寒水珠给磨掉了一小半,如今整个人连呼吸间都隐隐带着丝淡蓝的寒气。剑光一扫,如雪的白芒中隐隐掺杂着一丝极寒的蓝,剑风过处,寸寸冰霜冻结。
随即,那边祁熹追又斩一剑,火风燎过来,一下又将这冰霜给烤化了少许。
“………”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默默又再拉开了些距离,各自施为。
慢慢的,宁和发觉了,这黑蚁身上有层颇为坚硬的外壳,斩起来有些费力。虽如此,单独对付起来也并不算难,难就难在它实在是太多了。
无穷无尽,像一浪接一浪的潮水,砍了一堆又来一堆,源源不断。后面的毫不犹豫地踩着前面的尸体往上,越堆越高,几乎要将宁和自己也给埋了,使得她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踩着脚下堆叠的硬壳往上爬。
宁和对战经验少,中间还不慎被咬了几口。这玩意儿的嘴有海碗那么大,一口下去血肉横飞,痛都是小的,更主要是被咬过后的伤口还带着痒,又痛又痒,这股痛痒才是将她逼得越来越烦躁的原因。
祁熹追的烈火剑,在此处比宁和的阴剑威力要来得大。待她分出神看过去时,已经几乎不能在如山的黑壳之中找到她的人影。空气中的焦香气息越来越浓厚,简直叫宁和闻得腹中都跟着泛起几分饥意来。
少说过了有一二时辰,满地黑蚁的尸体几乎已将这一段洞子堵住。宁和身上痒得发慌,拧着眉头,挥剑的姿势越来越狠厉。蓝光四散,将脚下大片的黑蚁冻成一扇又一扇的冰层。
就在此时,她忽地心神一动,握着剑的手停了片刻,侧耳去听。就听耳畔隐隐传来一阵如吟似啸的奇异声响,那声响在这长长的甬道之中回荡得有些空灵,洞箫之音一般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