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是,当这声音响起之后,周围还活着的黑蚁们一下停了动作,齐齐撤去了。来时汹涌如潮水,去时也如退潮,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满地如山堆叠的蚁尸。
宁和提着剑左右看了看,确定再无活蚁,便踩着重重叠叠的蚁尸朝着前方走去。蚁尸上都是硬壳,靴底踏上去咯吱作响。这些硬壳堆得过高,好些地方需得佝偻着腰才能过去,肢节横叠,真如穿过一丛丛荆棘。好在她如今穿的是件法衣,否则怕是身上早就只剩下几缕破布了。
等宁和好不容易从蚁尸堆里钻出来,抬头就见祁熹追已在前头盘膝闭目等着了。
见她出来,睁开眼道:“那蚁唾有毒,你涂我给你那药膏即可。”
宁和应了声,拖着剑走过去。
黑蚁体内无血,只有一种粘稠的不明灰色汁液,那汁液如今在她的寒水剑上糊了厚厚一层,一边走一边一滴滴往下掉。宁和生性喜洁,心头不适。
祁熹追见了,抬手
一束火风挥过来,包裹着剑烧了片刻,那粘汁就被烧尽了。
宁和笑着道:“谢过熹追。”
祁熹追重又将双目阖上:“嗯。”
第五十一章
宁和在祁熹追身旁坐下来, 问道:“熹追你可知,方才那黑蚁缘何退了?”
祁熹追想了想,说道:“门中书简载曰, 三色蚁窟中有蚁母, 其声如洞箫, 能号万蚁。”
“噢。”听这形容,宁和便明白过来, 微微颔首道:“那想是蚁母召它们回去了。”
祁熹追面色却有些不好。
宁和见了,问道:“怎么?”
祁熹追说:“母虫召回在外攻敌之蚁,其一无非遇险,其二无非产卵。此时蚁窟中除你我再无旁人,是为后者。若如所料,母虫生产,必举巢森严。酸水池,难入。此关难过。”
宁和一连听祁熹追说出了两个难字,觉得可见真是很难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祁熹追的肩头,劝慰道:“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左右要走一趟, 多思也无益。”
祁熹追瞥她一眼, 墨眉微扬, “嗯”
了声。
两人原地休整片刻,方又继续往洞穴深处走。
依旧是祁熹追带路,走了大约一二里后, 周围一下变得宽敞起来。
祁熹追回过头,道了句:“前方将到外巢了。”
宁和瞬间提起警惕来, 点了点头。
两人转过拐角,眼前猛地一亮。如穿山而过的武陵人,豁然开朗。
宁和仰着头,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惊讶与震撼来。
只见面前是一方大得可怖的椭圆空间,上看不见顶,下看不见底,直径恐怕足足有数千丈长。横跨也有百丈之宽,立在这方几乎不能看到对面情形。
这一巢的蚂蚁在这地下掏了不知多少年,竟掏出了如此巨大的一个坑洞来。更惊人的是,洞壁四方彼此还架有无数的“泥桥”相连,这些泥桥每道宽约三五尺,纵横挂于半空之中,交错密集,望之何止千万。
空中没有路灯,望过去本该是一片漆黑,可那些泥桥却再醒目也不过。只因这些泥桥,每一道上面都亮着无数的红绿光点,那光点一闪一闪,照亮周遭方寸之地,遍布在黑暗之中璀璨得有如万千星海。
那些光点们有大有小,形状也不尽相同,但分布得颇为整齐。一侧红,一侧绿,而且它们似乎还在不断移动着——好像确实在动。宁和眨了一下眼睛,亮堂堂的东西盯久了人易眼晕,但是那些光点是在动着无疑。
她仰头望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
“红蚁。”祁熹追也仰着头,轻声说:“绿蚁。”
宁和一惊,红蚁绿蚁?那些发着光的点,原来竟是蚂蚁!
“走吧。”祁熹追说,“从中间的主道下去,就是蚁母所在内巢。”
两人随意找了条近处的泥桥走上去,宁和初时还警戒几分,走了一段发觉风平浪静,才反应过来既然黑蚁都已被蚁母召回,这路上如今应当已无危险了。
至于周围的绿蚁、红蚁,熹追既然只提起了黑蚁“能攻敌”,那么它们便也应当不会伤人。
想明关窍,宁和心下微松,一边走,一边低下头去,分神观察起脚边那排闪闪发亮的光点来。
她们如今走的是绿光点一边的土桥,桥的左右两侧都趴着一排绿蚁。
不比狗崽般的黑蚁,这些绿蚁每只只有巴掌长短。近处能看清它们的模样,只见莹莹绿光的包裹之中,一团蚂蚁状的影子伸着两条长长的前肢,与脑袋上大张着两瓣嘴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状。
嘴巴与前肢伸缩合拢、忙忙碌碌间,微微散发着淡淡白芒的细小丝线从中颤颤地吞吐出来。
一只绿蚁吐出的丝线只有短短几寸长,但末端处又被另一只绿蚁接住,一只接一只,那丝线便长长地顺着泥桥的方向延伸了下去。
这些绿蚁通身各处,包括每一根肢节都是纯粹的碧绿,剔透如翡翠,银白的细细丝线从中穿过,有种格外奇异的美感。它们专心致志地织丝,对身旁走过的祁熹追与宁和二人全然视若无睹,一点反应也无。
宁和拿剑虚虚往那白丝指了指,问道:“熹追,那便是我们要的绿蚁所织?”
祁熹追回头看了眼,点了一下头,说:“是。此处之丝甚短,还需往前去些。”
越往中间走,周围的泥桥就越多,每一道土桥上都趴着一排排织丝的绿蚁,密密麻麻。绿光莹莹、白丝若隐若现,穿行其中,就像走在一所巨大的蜘蛛巢穴当中,连同周围那些并不丑陋的绿蚁看久了,隐隐也好似一双双发着幽光的眼睛,直叫人看得心头发慌。
然而无论宁和还是祁熹追,都算是心志坚定之人,不至于受此影响而行止失常。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泥桥又走了有几十丈路程,便听祁熹追道:“够长了,取丝罢。”
宁和应了声,停下脚步,专心去看她动作。
取丝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要来的简单。只见祁熹追拔出长剑,火红灵光浮于剑身,随即伸剑往脚边两只绿蚁中间轻轻一挑,隐约听得一声轻微裂帛之声,接着就见祁熹追眼疾手快地伸出另一只手凌空一捞,将截断的丝线一头捉在手中,用力一拉,一根长长的银白丝线便无声无息地被她抽了出来,一圈圈缠绕在她腕上,卷成云朵似的一大团。
而那些忽然失了丝线的绿蚁们原地呆了一呆,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微微骚动了一阵。但很快,几只绿蚁动几下前肢,便又从嘴里吐出一截线,重新织了起来。
祁熹追抓着丝团,看向宁和。
宁和点了下头,拔出剑来,学着祁熹追方才动作,去挑另一边绿蚁织出的丝线。过程还算顺利,只是宁和上了手才发现,原来那丝线看着柔若无物,实则颇为坚韧,触感有些像琴弦,有些硬。
比起尖牙利爪的黑蚁,这些碧绿碧绿的织丝蚁们可算是十分温顺,哪怕被抢走了丝线,抢夺者还公然拿着那线团到处走,它们也没什么旁的表现,只是老老实实地埋头织自己的丝。
宁和这辈子还未做过此等“强取豪夺”之事,哪怕只是对着些蚂蚁,也着实心虚了一阵,一路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
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了祁熹追一句:“熹追,我们需拿这丝织衣?”
她犯难道:“如何织?”
“叫这些虫子织。”祁熹追说,“你跟着我来便是。”
宁和便跟着祁熹追走到了泥桥的中间位置。
之所以说是中间,是因满天四面八方穿插的泥桥都在这一处交汇,交汇处用泥团压出了一块块圆环状的中空大平台,从上到下一环接一环,每环之间大约隔了有一丈左右距离。
红绿二色光点泾渭分明地分列环之两边,就像是无数细小的经脉血管向着心肺聚来。这里是这整个椭圆的地下巢穴空间里的“中轴”。
在宁和她们所立的这方,土环之间披着一串串挂着绿蚁的丝线,莹莹的绿光,密级得像块绿毯子。
无数的白色丝线沿着四方泥桥根根输入而来,如同溪流在这里汇成瀑布,瀑布般的白色丝线被挂在土环上的绿蚁们整理梳拢。抵达时还是丝线,待穿过这一小段“绿毯”之后,就变成了一卷卷平整的布。
如此效率,看得宁和目瞪口呆,半晌,油然感叹道:“若养此蚁,何愁不富啊。”
同样不太富有的祁熹追闻言深感认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些织成的布卷从土环上垂落,又被另一侧的一圈绿蚁给截住。而这些绿蚁所做的,是从体内喷出一些淡绿色的汁液,喷到那布上,就将一块布染成青色。青布每达丈许左右,便会被最下方的一排绿蚁截断,裹作一卷朝下丢去。
“此布每卷可制法衣一件。”祁熹追道,对着宁和看来的目光,平静地肯定道:“对,就是你如今身上穿的那种。”
宁和:“………”
宁和叹了口气,难怪选衣之时熹追说随意拿即可,原来如此。
“欲
过酸水池,需取这未炼制之青布以披身。”祁熹追说,“你且看我动作。”
说罢,就见她手腕一抬,将腕上那根丝线掷出,那丝线被祁熹追灵气一发,灵活得好似活物一般,轻盈地钻过去,一头便混入了土环上的成股线缕之中。
祁熹追捉着丝线的另一头,看着那根线被绿蚁们毫无察觉、勤勤恳恳地织进了布里,布再被染色,最后到截断——就是此刻!祁熹追猛地将手中丝线用力回抽,那卷原本要往下掉去的青布卷就顺着这力道被拴着抽了上来,落入了她手中。
宁和看得呆了呆,还能如此?
祁熹追收起布,回过头冲她颔首道:“此乃门中前人寻出简便之法,你也去取一卷来。”
宁和照做。
就这么,两人都各自拿到了一卷青布。但不幸的是,她俩都不会做衣服。祁熹追从小练剑,又是掌门之女,自然不会缺了衣服穿。宁和打小读书学习,所穿衣物先前是杨氏在做,后来入了县学,就有学中统一发下,也不用她操心。
两人捧着布对望片刻,相顾无言,最终默默用剑往布上掏了个洞,脑袋往里一伸,勉强也算把这布给穿在了身上。
祁熹追背在身后的剑鞘被布料挡住,叫她很不舒服,最后干脆将双剑拔出来提在手里走。
在绿蚁这边取得了青布为衣,接着便要往红蚁一方取赤铁为甲。两人顺着土环绕过去,走入对面的红光之中。
宁和发现比起绿蚁,红蚁们的个头要大一些,这大的那一些,主要是在它们的肚子上。红蚁们有着一团极大的腹部,使它们看上去比起蚂蚁看起来更像蜂或者蛛类。且它们也不像绿蚁一直停在原地,而是一群群有序地不停移动着。每一只红蚁走到圆环前,就会像吐吐沫一样往外吐出一大滴金红色的液体来。吐完,它的腹部就会变得小上一圈。然后,这只红蚁便转过身,顺着石桥往来时的方向走掉。
两人过来看时,金红色的圆圆液体在圆环上已经积了一大片,一滴一滴挨挨挤挤,像赤红色的宝石一样漂亮。
“噬铁石,吐赤金。”祁熹追伸手,点了点那些金红珠液,道:“此为赤金,赤金冷凝,便为赤铁。”
宁和刚想问如何冷凝,就见土环下方忽然爬上来了一群新的红蚁。这些红蚁上来后,很快爬到那些金红的液滴之间,四足划动,将液滴上半截削擀开来,使这些单独的液滴互相交融,变成一滩薄而平整的液体。
接着,这些红蚁挨挨挤挤地趴在上面,肥圆的尾部颤动着,不多时排出一种半透明的浅黄色颗粒来。
这些颗粒一落入金红液体之中便消融不见,紧接着,金红液体开始肉眼可见地凝固,不多时便凝成了一块薄薄的板状,颜色也不再是明亮的金红,而变成了一种黯淡的红褐色。
宁和走过去凑近看了看,好奇道:“这便是赤铁?”
祁熹追点点头,拿剑尖轻轻一挑,便将那块赤铁板挑了起来。
铁板上站着的红蚁被一下抖落在地,摔得蒙头蒙脑,过了会儿,不知为何竟互相挥动着前肢打了起来。
祁熹追一脸漠然,视若无睹。而宁和往了两秒,实在良心难安,默默走过去把拿剑将它们一只只挑起来,挨着给送回了土环上去。
此时后来的一队红蚁已经又吐了一堆金红液珠堆在那儿,这些红蚁看见了,也就不打架了,爬过去处理这堆新珠子。
祁熹追见了,笑了一下:“你倒好心。”
宁和摸了摸鼻子。
祁熹追又道:“我这一块是不够的,再取两块。”
宁和:“……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