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面露苦笑。
青衣道人啧啧两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走了?”
服下那截白芯,可谓有立竿见影之效,宁和如今通身畅快,只觉此处毒腥之气于自己已是再无影响。
她如今立在一处灵菇上,闻青衣人此问,朝青他拱了拱手,郑重道:“不瞒前辈,和如今虽机缘巧合入了仙门,然晚辈自知尘缘未尽,心中还有牵挂,一心只想要回乡去。”
青衣道人叹了口气,说:“凡人一生不过百载,到时黄土一杯,不过徒增伤感。你又何苦来哉?”
“这话,晚辈先前也曾想过几回。”宁和说,“后来觉得,既是来日之愁,那便来日再思。今日之宁和,只思今日之事。”
青衣道人听了,像是笑了一声,说:“好,好个只思今日之事!这话有意思。好,那就随你去罢!”
说完,他猛地将大袖一挥,转过身,袖口直指那漆黑一片的远处。
四周黄沙如雨,却片粒也沾不得他身。
只听他说:“小书生,我便给你指一条路。我问你,你可知这青云顶,统共有九层之数?”
宁和点点头:“和曾读过一本《青云山简录》,书中有述此言。”
“哦?”青衣道人听了,饶有兴趣,问道、“《青云山简录》?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宁和略作回忆,道:“书中说,青云顶共分七道九层。入顶着若到得第九层,进得顶中最高之处,可得青云榜,榜中藏有登仙之秘。”
“登仙之秘?”青衣道人笑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仙人之说,人人向往,宁和自然也不例外。如今听这青衣道人语气,似知内情,便忍不住问了句:“前辈如此,莫非此言非真?”
青衣道人看她一眼,语气之中似有笑意:“说是登仙之秘,倒也不假。怎么,小书生,你也想得那青云榜吗?”
宁和却摇了摇头,回答说:“只是好奇罢了。人生有好奇之心,故而有求知之心。和之欲乃在见天下之玄奇,至于其是否归于我手,倒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既然如此。”青衣道人听了,说:“那你便去瞧上一瞧罢。”
他笑中几分玩味:“就当满足你的……好奇之心。”
宁和愣了愣,心中
微跳:“前辈此言何意?”
青衣人说:“你读这么多书,话都听不明白?贫道说什么当然就是什么,不过是叫你一观青云榜,小事尔。不过……”
宁和也知道他显然是故意如此,有些无奈,却也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不过什么?还请前辈解惑。”
青衣人对她的配合很满意,甩了甩手中拂尘,转头道:“不过呢,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青云顶有青云顶的规矩,贫道也不好例外,只好叫你按规矩,再去闯过那七八/九三层,就可以去见那青云榜。”
宁和面露苦笑,这……哪是那么好闯的。
他说:“你若做成了,看完青云榜,贫道便送你出去。若做不成……”
做不成怎样?宁和不由得一双眼微微睁圆,屏息以待他的后话。
她虽不畏艰险,可也有几分自知之明。那金虚派举一派之力,欲叫熹追上七层取宝珠,尚且需得几番筹谋。而如今这青衣前辈开口就是要自己直闯九层,却是何等之难。
青衣道人一转头,正瞧见她睁大眼等着的模样,动作微顿了顿,偏就不继续往下说了,而话锋一转,笑着问道:“小书生,你来猜一猜,这千年来得见青云榜的,共有几人?”
宁和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千年之久……犹豫片刻,随口猜了个:“七人?”
青衣人道人直摇头:“多了多了!”
宁和道:“五人?”
青衣道人仍是摇头:“多了。”
宁和又道:“三人?”
青衣道人还是道:“多了。”
宁和惊讶:“竟只得一人?”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还是错了!一个也没有!”
他笑得开心,宁和却笑不出来:“………”
青衣道人见了她的表情,更是大乐,又笑了好一阵,才道:“你若做不成,要么,在此处陪着贫道百年,等到下一回青云顶再开之时。要么……”
还来……
宁和心中忍不住腹诽,却也只得眼巴巴等着。
“要么,”青衣道人故作沉吟好一会儿,才将手中拂尘一抬,雪白的尘尾唰地自宁和脸侧轻轻擦过,逗弄似的来回扫了扫,哈哈笑道:“要么你求一求我,贫道心情好了,没准也放你出去!”
宁和听了,哪还不知这道人从头至尾就是在拿自己逗着顽,心中好生无奈:“前辈……”
“怎么?”青衣道人说,“你难道连试都不愿试上一试,就要求我了?”
宁和长叹了口气,拱手一礼:“自是要试一回的。”
青衣道人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拿尘尾指着下方:“这才像话。行了,你去吧,这层出口就在这下头!”
宁和点点头,转头朝一旁的宁皎唤了声:“阿皎。”
阿皎自然是要同她一起的。
宁皎应了声,身形一晃便跟在了她身侧,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二人正要动身下去,却又被叫住了。
“你们这就走了?”青衣道人问。
宁和不解道:“不知前辈还有何吩咐?”
“我这灵菇于修行之人大有好处,你也尝过了一回,应已有体会。”青衣道人抬袖示意了一下周围,问:“难得能来一趟,你不摘上一些,便要走了?”
宁和说:“此为前辈之物,晚辈取其一解毒即可,怎可多拿……”
“好个小迂腐。”青衣道人笑道,不以为意:“叫你摘你就你摘,恁的多话。”
他指了指宁和,说:“你去摘,正好也练练你那新学的剑法。自己去,别叫你那小蛟帮忙,把他留在这儿,也陪我说说话。哎,这小蛟,又瞪我,哈哈,贫道就喜欢你这脾气!”
宁皎冷着一张脸,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瞳盯着他,目光里似乎隐隐带着几分杀气。
宁和沉默了一下,默默地提着剑走了。
第七十九章
黄沙闷热细密, 虽然压得不算很紧实,但人裹在里头也只能闭着气,眼睛也无法睁开。宁和如今腹有金丹, 靠一股灵气撑在胸中, 在这沙下撑上个几柱香时间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沙子里到底不比平地, 行进艰难,宁和不得不拿剑在身前不断劈砍着开路, 才能顺利往下潜去。
这黄沙不知积了有多少岁月,简直有海那样深不见底。宁和一路劈沙而行,还得小心避让着使自己不至撞上沙中埋着的灵菇茎身,实在不易。
不过宁和心情倒是还算平静的,青衣前辈既然说了出口在这下面,想来总会到的。
她能感觉到阿皎就跟在自己身后,因而每每挥剑的力道总是尽可能地重,想着把空挡清大些,生怕自家学生叫沙给埋了。
然而这段路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宁和只觉得在自己仅是略感到憋闷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 再睁眼面前就已经是那熟悉的弟子殿了。
脱离了沙体通身一松,连带着那些腥甜之气也都一扫而空, 宁和心情颇感舒适, 掸掸衣衫, 面上露出些笑意来。
一边回过头:“阿皎,你可——咦,前辈?”
宁皎方才跟着宁和钻沙子时, 大约为了方便,是以蛟形在游走。如今出来了, 就又换回了人形。落地立在那儿身量昂藏,一身黑袍片粒黄沙不沾,虽然一张脸上依然一片冷漠没什么表情,但胜在面白如玉,看着倒也是俊美郎君一位。
不过宁和此刻的目光却未曾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落在他身后几步外手持拂尘的青衣人身上。
宁和很是惊讶:“前辈您这是……要与我二人同行不成?”
青衣人看着她,笑道:“怎么,你不乐意?”
“前辈哪里的话。”宁和忙道,“前辈愿意相陪,晚生自是不胜荣幸。”
“我跟着你,自是为了帮你。你既什么也不知,比起旁的那些知道的,说来倒也不甚公平。贫道既然说了要将此间之事都告知于你,自然得一路跟着,提点一二。”那青衣人轻笑一声,“好在你这小书生倒也不算惹人厌,我这些年天天在这山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来同你说说话也好。”
“这是再好也不过了,”宁和听了,顿时面露感激之色,拱了拱手道:“有劳前辈了。”
“行了行了。”青衣道人挥了挥拂尘,点点后殿九重阶的方向,“赶紧自去吧,拿了东西好上路。”
“是。”宁和喏了一声,又回头朝宁皎招了招手:“阿皎,快来。”
这九重阶按理说是来了弟子殿的都可以上阶取一样,见宁和叫她那蛟学生一起上去,青衣道人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这第六层的玉阶里,房间似乎要比先前的来得大上了许多,一副副架子连排纵横,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乎不见尽头。依旧是有木架子、铁架子、玉架子,架上各色物什或珠光宝气、或光华内敛,各有样式,直叫人目不暇接。
乍见此处这满室琳琅,尽管也不是她的,但宁和仍然感觉十分愉悦。对着这些好物,可比在黄沙里打滚要来得叫人舒心多了。
她站在原地,心中思索了片刻自己有什么需要的。法衣,身上这件尚还能穿;剑,也有熹追送的寒水剑。此处新鲜东西倒是多的很,笔墨挂画、书册奇玩,样样都精美得很,叫宁和也忍不住多看几眼。然而此时到底不比平常,还是选些必须的为好。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没什么缺的,那问问阿皎也好。
宁和便转头看向身旁的宁皎,温声道:“阿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要么选件法衣吧。”
宁皎本来目光正望着前方某处,听见她说话,侧过脸来,一双碧翡般的眼眸冷冽湛然,有若一汪寒潭。
他道:“无须。我这一身皮在,已胜过许多外物。”
顿了顿,又说:“老师想要什
么,我为你取来。”
他之前被那伏风门的程景仁拘着时,那人恨不能一人拿尽所有宝物,只有吩咐他拿这拿那的,从没有问他要什么的时候。
他不肯给,他就偏要拿。最开始是不懂得,后来等他明白过来这东西原该是来者一人拿一件的时候,宁皎拼着挨他一鞭,也不肯再拿程景仁要的,而去给自己选了本法门,藏进鳞片里打死也不肯拿出来。
合该是他的,那就谁也别想抢走。
但宁和是不同的,她若想要,他就愿意给。
宁和听了,却摇了摇头,说:“再硬的鳞甲,也总有磕伤碰伤的时候。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这青云顶中危险重重,能多护上一层,也是好的。你还是拿一件吧。”
宁皎幽绿的双眸里掠过一丝茫然。他是跟着宁和学了几个字,读了几页书,这几日也能寻常说些话了,但句子一长,却还是听不太明白。尤其宁和还顺口引了两句孟子中言,就更叫蛟难懂了。
宁和也反应过来,一边引他去挑法衣的,一边顺口同他解释了一番:“这话的意思是说,提前做预防,才能够避免在祸患到来了之后悔痛伤心……”
放法衣的架子足有好几排,有金丝银线、珠玉以饰华丽非凡的,也有素净淡雅多绣暗纹的,宁和也看不出哪件好,便让宁皎自己取一件。
宁和说话,宁皎通常是不会反驳的。他在几个架子间走了一圈,手里拿了件纯黑的、同他如今身上穿的瞧着别无二致的回来。
宁和看了失笑,心道却也是蟒兄会选的风格。
虽然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一人一蛇也早已与从前不同。但看到宁皎,她心里想起来的总是那日在村里头,她久别归家,掀开米缸,乍然间见到的那尾双瞳碧绿的大黑蛇,与她朝夕相伴多年的“蟒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