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话,宁和想开口,却猛地瞧见她足下忽然泛开了一抹鲜红,初时一点,眨眼间便向四方蔓延。
定睛一看,才发现变红的原来是那堆了满地的残落柳叶。
层层叠叠青绿在一瞬间化作血红,红得灼烈、红得发褐,那一枚又一枚的细细柳叶就像是一瞬间有野火燎原,红得像要燃烧起来,无风自舞,蓬蓬飞起。
淮女立在漫天红叶之间,神情还是那样安静而带着愁绪,目光哀伤。她身上原本青色的衣裳一点点地褪去了颜色,浓艳的红痕斑驳地浸出来,像是满身伤口浸出血来。只一个呼吸间,那身青裙便化作了血红。
淮女裹在鲜红的裙裳里,一张脸瞧着越发的苍白,像是一段雪裹在血里,却倒比青衣时更鲜活几分。
一身红衣的淮女踏过满天红叶,朝着宁和走来。她说:“你要将我埋在淮水之畔。”
话音刚落,那些红艳欲燃的柳叶就真的燃了起来。火焰轰地一下席卷八方,空中、地上,凡是红叶飞过的地方,凭空都燃起了烈烈的大火。
宁和不得不匆忙间御剑而起,躲开那四处翻涌的火舌。她挥剑斩出一道阴剑,剑光幽幽冰蓝,以极寒之气将身前一方火焰压去,只留地上一道漆黑灼痕。
她重新落回地上。
“足下可是淮女?”宁和说,“我等并无恶意,毁去这巨柳也是实属无奈之举。不若坐下一谈,也好过兵刃相向。”
淮女微笑起来,只目光还是轻愁,不语。
宁和只得再道:“是先前有一红狐,领我来得此处。我……”
“你不必责怪胡儿,他大约以为你是伏风门中人。”淮女柔柔地说,轻声细语:“我这林中许多小妖,总引得那伏风门弟子年年来此,想捉些回去练他们的御兽之道。甚是惹人讨厌。”
伏风门?
宁和顿时想起秘境里那黄三,还有金虚派时见过的沈媞微,还有她以腹孕养的“虫儿”。
宁和不愿以偏概全,但就她距今所见,这伏风门之行事作风,实在难以叫人欣赏。
她解释道:“我并非伏风门人,此
番也不过路过贵地,并无它意。”
“我自然知道。”淮女微笑着说,“伏风门,养不出你这样的人,也使不出你这样的剑。”
她春水一般满藏愁绪的双眸凝望着宁和,唇间逸出一声叹意一般的呢喃:“满身金辉,如烈日当空。如此煌煌而不可目视者,从前我只见过一人。”
宁和便道:“既然是误会一场,何不就此揭过?毁了这几株柳树,是我等之过,淮女凡有所求,宁和必无不应。”
淮女却摇头。她一挥袖,一道艳红火蛇便巨蛇一般腾空而起,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一剑将那火蛇斩灭,叹道:“便非要如此?”
淮女含笑凝眸,抬了抬袖,红裙无风飘动。漫天燃烧的柳叶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四散而去,火光刹那暴涨数倍,汹涌如海,所过之处土皮、草木尽皆焦黑,焚尽一切。
她苍白的脸庞在灼热的火光中哀愁地微笑:“你若不杀我,我便要将这方圆百里之地化为焦土。”
宁和皱起眉,掌间化出剑光:“就当真非要如此?我听闻你数年来在此讲道,想来并非作恶之辈,如今却何必作此姿态?”
“数年?我在此地讲道,已有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淮女一笑,说道:“你若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
话间,柳火再涨,焦黑已漫至了远处山头。
宁和眼见情形至此,心知再无转圜之地,只得叹一口气,抬剑以对。
淮女固然有一身烈火,然而宁和本就满身阴灵之气,又化了那寒水珠在身,剑剑皆能以极寒盖去那火,不出几剑便近得她身前来。
而淮女身形飘忽,往后细柳临风般一闪,一抬袖,周身便忽然凌空现出数条柳枝如蛇,朝着宁和凶猛探来。
说是柳枝,却生得通体漆黑,枝上也无叶,只结着一朵朵鲜红如血的焰。
宁和挥剑抵挡,那柳条却柔韧得古怪,其上的火焰也远不同于那些四散的红色柳叶,分明是火,扑面时却有种针扎一般的阴晦之感。
宁和未察之下,叫一枚火焰穿过剑风,燎过了她的右腕。
只轻轻一触,便留下一道卵石般的焦痕。那焦痕就如附骨之疽,片刻间就扩成了一小片。
宁和眉头皱了皱,指尖一动,便将整段右臂化作一只金手,大日之力流转数次,方才将那股刺痛般的灼烧之感祛除干净。
再抬眼看去,就见漫天灼灼红柳叶间,淮女婷婷而行,红裙蹁跹,身后有无数缀满血红焰朵的黑色柳枝无声伸展,长逾数丈,如同花瓣聚拢在花心一般将她包裹其中。
淮女朝着宁和抬起手,那些黑色柳条就像狂舞的藻,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第一百零二章
宁和抬手, 瞬息间打出数道剑芒如扇,朝前平铺而去。道道皆携万钧之力,将面前无数黑柳尽数逼退!
几束穿透而过的剑芒打在地上, 击起尘土如雨。
正是先前从庄岫云处学来的望江剑法, 问路一招。
宁和练习许久, 如今已颇有几分所得。
待得那黑柳们被剑芒逼回淮女身侧,好似无数发团般虬结团涌之际, 宁和将剑锋一抬,气贯如虹,接以孤山一剑,山峦般剑光顿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下!
这一连两剑气势汹汹,霎时间便将淮女逼退三丈有余,满身柳枝亦是被打落大半。
淮女蹙了蹙眉,苍白的面色泛起几分红晕,挥一挥衣袖,须臾之间身后又涌出更多的柳枝。
宁和目光微凌,再度扑身上前。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
这二式四招望江剑法在她剑尖流转自如, 起手秋来攻泛以阻那黑柳,后接问路攻散逼其退去, 再以浪起那有如连绵之水般层叠汹涌之势将其搅碎, 最后再以孤山一剑劈向其根源淮女——只两套走下来, 便将她打得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只是宁和连斩数剑,自身耗费也颇大。此时林中已烧成火海一片, 血红的、燃烧着的柳叶们随风席卷八方,沾之即燃。此间又正是群峰低矮、山林茂密之所, 转眼间便烧得浓焰熏天,黑烟滚滚。
宁和身处山火之中,满身赤金又着法衣,这柳火自然不能奈何于她。只是到底忧心于火势蔓延太快,不得不几番以阴剑灭火,分心它处,便又给了不远处的淮女喘息之机。
但淮女却并未借此时机寻路遁去,只身形一晃,跌落在地,素白的双手撑在焦黑的地面上,双眸微阖,稍顷,原本泛着潮红的面色便好上许多。
她像是从这火燎的大地之中汲取了平复之力。
于是待宁和再回头来,淮女已经重新站起,身后先前颓态尽显的黑柳们也都重新恢复了精神。
一来二去,此消彼长,宁和神色也越发冷凝,这漫天的火映在她黑色的双眸中,好像在那眸中也点燃了一簇火。
宁和的怒气此时并不在于淮女之难缠,她这一路走来,可谓步步皆是迎难而上,从无容易时候。叫她愤怒的是这满山的火。
真魂境修士五感之敏锐,她能听见方圆数里草木化作焦炭的声音,听见林中活物挣扎而死的声音,甚至听见几队行走在林间客商们绝望奔逃的声音,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的修行之路,就是在她深感无能为力之时在脚下展开,她的剑,也是自这种无力与愤怒之中而生。她抓着剑,感觉到自己的内府正随着这种怒气的鼓荡而不断颤动。
同时,她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消弭的疑惑,一种不解。她想,为何至此?
如那王胡儿所言,淮女性情平和,平生讲道救人,待它们小妖们极好。又如淮女自己所言,她在此讲道已讲了足足千年。这些都说明,她至少是一名性情和煦的妖,她已经那样像是一个人了,口吐人言,神情举止甚至称得上文雅闺秀,比她教了数月的阿皎都更像是人。
可为什么,如今却一夕之间剧变至此?她是淮水畔一株柳树成妖,想来也这些年来扎根在这山间,籍土壤雨露为生。却为何此时一朝发作,便要将这山林草木焚尽?
为何、为何?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一剑接一剑。每一剑,都同那日青竹林外庄岫云提剑而起的身影更为相近几分。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山间的火约燃越大,淮女红衣猎猎,身上已被剑锋划出许多伤口,那些口子里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某种黑色的不明汁液,流淌在她雪白的皮肤和血红的衣裙上,就好像一道道皲裂的细纹。但她每一回都能趁着宁和应对四散的火势时以手撑地,又重新站起身来。她甚至仍是微笑着的,忧愁、静雅,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不知从哪一瞬起,宁和忽然意识到了,庄兄的剑固然锋利,却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一切。她应当有她自己的剑。
因为她的剑与旁人都不同,此剑即此心。一颗心,应当承载着自己的意念,就像她的笔从前写前人诗、写圣人言,后来以抒胸臆、以诉衷情,写她自己。
宁和足踏一截燃烧的柳干,隔着浮动的焰火凝望淮女的脸庞,同她漆黑的双目对视。她的剑光在手中缓缓生长,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明亮,仿佛月映雪光。
没有起式、不见杀意,平平而出,那剑影出手,刃口甚至并不锋锐。它分明极轻,却又因堆叠了无数的白光而显出一种凝实的厚重,它分明极亮,可又像最清透的水波般空若无形,宁和甚至能透过这剑光看清对面淮女惊愕的脸。
——我有一剑,浩然之气。
这一道自她金丹之时便借登仙梯之灵气朝天斩出过的剑影,如今终于彻底成型。成了她的第一剑。以吾浩然气,养吾心中剑。
此剑即此心,宁和将她心中的不解、她的愤怒蕴藏在这浩然剑光里。
这一剑曰喝,当头一剑,喝问其心:此行此举,合理乎?俯仰天地,无愧乎?前路歧途,回头乎?
剑光过处,穿透漫天黑柳,直直轰击在淮女身上。
她当即吐出一口黑血,
倒在地上。柳条簇拥在她身侧,渔网一般将她包裹,颤颤舞动。
可淮女却一动也未动。她躺在那里,怔怔的,一张脸上尽是空茫。
宁和望了她片刻,收起剑,缓缓朝她走去。
等宁和走至身前,垂眸望着自己半晌,开口唤了一声淮女,她才终于抬了抬眼。
淮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说,一开口,苍白无色的唇边便淌出一线漆黑的血,“我若生来是个人,该有多好?”
宁和想了想,说:“做人,也不见得很好。”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边一株野草强上几分。
淮女笑了一声,说:“那我就做你这样的人。”
宁和说:“我不算什么,不过一介书生。”
“你们这样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说,“真叫我羡慕。”
宁和看着她渐渐爬上黑色裂纹的脸,没有再说话。
“你不会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过宁和的肩头,朝她身后看去。
宁和回过头,就见宁皎立在不远处,恢复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静静望着这方。
他朝宁和点点头:“老师。”
“老师?”淮女笑道,“看来你运道也比我好。真叫我羡慕。”
宁皎瞥了她一眼。
他二人如今一躺一立,一绿一黑两双眼眸对视了一会儿,宁皎没有开口。
他自然地走到宁和身畔,落后一步处站定。
淮女瞧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喷溅在地上,忽然长出一棵树来。
那树既不高也不粗,统共才到宁和肩头,通身漆黑,无枝也无叶,说是树,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迹。
它立在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着与周围每一株被烧死的树也没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苍白的手,扶着这株黑色的树,慢慢地坐起来,将头颅靠在上面,缓了片刻才开口对宁和道:“你瞧,这就是我。”